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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嗤」一聲,只下頜一仰,就將珠璣般的詩句拋出,「醉折花枝當酒籌。」
齊奢贊一聲,也稍一做想,「唯願當歌對酒時。」
青田一手托袖,另一手揀起了鍋中的銀壺,再一次給齊奢斟上了滿滿一杯,「勸君更盡一杯酒。」
「嚯?」抬手於下巴一擦,「這個本地風光著實陰險。」
青田只管那麼笑微微的,「三爺賞個臉。」
「得,給你個面子。」開懷笑納,放杯,其後放聲,「暮雲,你再說一個字來。」
暮雲說了個「玉」字,青田連呼「無趣」,齊奢卻大加稱讚,爭執了幾句,還是用此字。這一回,青田為先。只見她不緊不慢,又往那大酒碗中少加了有兩錢的分量,「玉碗盛來琥珀光。」
齊奢點頭稱是,接下去道:「碧玉妝成一樹高。」
「誰家玉笛暗飛聲。」
「轉教小玉報雙成。」
「藍田日暖玉生煙。」
「明月當簾掛玉弓。」
「你再說一遍?」
「明月當簾掛玉弓。」
「罰酒一杯。」
齊奢異然,「為什麼?」
青田將剛剛倒上的這碗酒推來,「你先吃了罰酒,我再告訴你緣由。」
「那不成,你得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才能領罰。」
「我問你,你才說的可是詩鬼《南園十三首》之其六?」
「沒錯。」
「大錯特錯。那頭一句是『尋章摘句老雕蟲』,第二句是『曉月當簾掛玉弓』。你錯了一字,怎麼不該罰?這樣淺近的也會錯,真真臊死人了。」青田咯咯地笑著,纖指在麵皮上連刮兩刮,比劃著名羞他。
有些很微妙的什麼一下令齊奢沉了臉,從鼻子裡冷冷地嗤一聲:「若要擘兩分星、文采錦繡,姑娘該去找你那狀元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青田臉上的所有表情宛若一隻被利箭射穿的飛鳥,砰然墜落,蒼白的面孔上布滿了不可見的血跡淋漓。完全不由自主地,他忙抬起手來握她的手,青田卻抽手避開。
周敦和暮雲對視了一眼,無言退出。但房間內依舊留著些其他的,紛繁而清冷,如窗外飛雪。
過了許久後,齊奢清了清嗓子,「對不住,我說錯話了。」
青田萬分平靜道:「是我說錯話了。王爺操勞國事、憂心天下,豈以這些瑣碎為念?何況文字之戲本來就一錢不值,『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你這可就像罵人了。」他目不轉睛地向她盯了一會兒,嘴角微一斜,「我就是一時情急,跟你一般見識了。你呀,什麼都好,唯獨眼光差了些。」
青田一笑,淺笑中充滿了冰桂蘭麝的冷香,「三爺的眼光又何嘗比我強?『那個人』的狀元亦是三爺親筆所圈,容此豺狼之輩當道明堂,只怕來日深受其害的將不僅僅是我一女流之輩,而是社稷天下。」
若有似無的笑意在齊奢的臉龐上瀰漫開來,「金石之談。不過擇人之道旨在用之如器、各取所長,不可拘泥一格。老話說『惡人還需惡人磨』,王門內閣根基深厚、陰狡狠辣,非不擇手段不足以剷除。有些髒事兒我不樂意自己沾手,就需要像喬運則這樣才略深茂卻又秉性涼薄之人。他和張延書這一對翁婿,值此亂世,乃不可多得之才。至於大政安定之後,也免不得卸磨殺驢,由清正之臣來重振朝綱,到那一天你只別脫簪長跪、懇請以身代罪就好。」
顯而易見,最後一句話令青田也回想起那一幕:她伏在齊奢的腳下,字字心血,情願為喬運則身受千刀萬剮。是夜懸照在她臉前的紅燈籠直映進如今的一雙眼眸,兩目血紅地,她笑起來,「現在想起來,遙不可及——愚不可及。」
「心裡那道坎兒,還是過不去?」
「過去了,早過去了。我以前總覺著,我什麼都不求他的,他為什麼這麼待我?看了三個月的經,慢慢明白了,什麼都不求才是最大的債,這輩子他虧欠我,無非因為上輩子我虧欠了他。還吧,反正這輩子還不清,下輩子還得接著還。」
齊奢聽後,語默一晌,似近似遠地看過來,「那我上輩子是欠了你多少呢?」仿佛是懂對方無從答起,他也就不用她回答,單取過酒碗來一口吞掉碗底的浮酒,又抓過了執壺「咕咚咕咚」地傾滿,「罰酒我吃了,再吃五杯,以償亂令之過。」
也只幾口,他就將半碗酒全喝光,長長地噴出醇香的酒氣,「接著來,該你了。周敦,酒沒了!」
周敦與暮雲先後入內,窺看了一下各自主人的臉色。暮雲的目光落在青田的手上——一手攥成拳,緊緊地抵住腹部。她急忙俯過身,貼著青田的耳畔問:「姑娘,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齊奢這才注意到,手一橫,攔住了周敦,「先去拿和胃丸。」
藥的形色如黑豆,甘中帶澀,近數月來青田已吃慣了,御藥房的秘藥果有奇效,她經年的胃痛已犯得越來越少,所以她有好久不曾體驗過來勢如此猛烈的胃部痙攣,仿佛有千百隻手揪扯著腑臟打鞦韆,痛得她眼迸金花,只恍惚瞧見有人向她遞了一杯水、送過一丸藥。
青田鬆開緊咬的嘴唇,就著水咽了藥。
齊奢拿回空杯,就握在手裡頭,兩眼盯住青田。她不則一聲,但已腰背深弓、一額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