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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中養正軒,澄泥金磚由一雙石青雲履下悄聲地滑過,滑向一方明黃朱紅的裁絨毯。

  「臣齊奢恭請聖安。」

  緙金桌圍的御案後,少帝齊宏聞聲抬頭,頭上除去了冕冠,面目便一下醒然可親。兩眉尖秀,微帶女兒相,是像他的生母西太后喜荷的,嘴邊也有對同母親一模一樣的小酒渦,笑起來格外甜。他衣裾帶風地快步下堂,遞出兩手來,「皇叔快請起!說了多少回了,皇叔腿有舊疾,前陣子又受了傷,沒外人的地方,這跪拜之禮盡可免去。」

  齊奢拔身而起,雙目微垂,注望著下方的童稚笑靨。正是這孩子的父親,曾奪走屬於他齊奢的一切:父皇的恩寵,儲君之位,他愛妻與幼子的性命,差點兒還有他自己的。在被幽禁的四年的日日夜夜裡,沒有一日一夜,齊奢停止過對這位長兄的憎恨,即便其人已逝——令人不齒地赤身死在一位宮妃的身上——他仍然恨他,所以他也一樣恨他的兒子。但是,假如碰上的有些人淨朗如天,有些事就會如天氣,由隆冬至炎夏皆在不知不覺間。齊奢早分不清是何時對齊宏產生了如斯深厚的感情,是這孩子在萬人大朝會上突然白了臉躲去他身後,是崇敬而羨慕地捧著他的戰盔皇叔你也教朕打仗好不好,或是嗚嗚地哭著撫他手上打獵留下的一塊新傷皇叔你疼不疼朕給你吹吹——淚浸的黑眸子純澈如幼鹿,足以令最強悍的獵手放低手內的鐵弓。齊奢沒有孩子,除了那個出生不滿一月就被謀害的嬰兒,可他想,他對齊宏的感情應該就是一個父親對一個孩子的感情,他願意守護他、教導他、栽培他。直到有一天,經他勞作過的土地會發出又一季的新苗。就算這是復仇好了,用愛與誠,在他仇敵的骨肉中,植入他自己的魂靈。

  齊奢垂望著齊宏,深沉的眼底漾起了笑意,「皇上恤下之意,臣心領,只這話望皇上日後不要再提。」

  齊宏微愕,「為何?」

  「皇上沖齡踐祚,朝中固然不乏忠心輔佐、保固皇圖之臣,存蓄異心、欺藐幼主者也大有人在。臣蒙皇上拔擢,一人下萬人上,為天下之表率,臣對皇上恭謹十分,就沒人敢只做九分。」

  齊宏嘴一抿,綻出了兩邊的梨渦,「皇叔總這麼替朕著想。」手仍牽著齊奢的袖,扯一扯,就提步踱回了案後,「皇叔也坐吧。應習,給皇叔看茶。」

  一位雞皮鶴髮的老監捧來了一盅冰糖菊花茶,齊奢就在常年擺在御案一側的太師椅上落座,接過茶,將蓋盅刮兩刮,「司禮監給皇上送來的奏摺,皇上都看了?」

  「都看了,只有一處不明白。」

  「皇上請講。」

  齊宏抹了抹額頭,姿態極為少年老成,「兩淮鹽運使期滿,呈報的接替人選為何是路謙思?」

  「皇上認為有何不妥?」

  「誰都知道,路謙思最早是前任戶部右侍郎王正勛的幕客,皇叔前一陣既已使出雷霆手段除掉王正勛,為何反過來倒要用他的人?再說路謙思,此人任臨江府清江縣知縣時,就被彈劾一年貪污十萬之巨,後來在山東登州同知任上時也是因為貪墨被參,不過因為王家拿『查無實據』托保才未深究下去。如今他九年考滿,就算例升,不過給個閒職罷了。鹽、漕、河,乃江南三大政,鹽政為首,九個鹽運司衙門又以兩淮為大,鹽官人選重中之重。為何皇叔千挑萬揀,最後卻揀中這麼一個人?」

  齊奢的笑容溫厚而慈愛,「『有王雖小,元子哉。』皇上小小年紀已有度勢之智、察人之明,日後必是一代聖主。」

  齊宏轉睛咧嘴,終現出孩童的頑皮,「拍馬屁,朕可不容皇叔專美。皇叔自來英明天縱、老成謀國,此舉必有深意,朕願一聞其詳。」

  齊奢出聲而笑,又正一正顏色道:「正如皇上所言,除掉王正勛臣所使的是雷霆手段,後來又堅持不肯納用王家所提的補缺人選,最近例朝他們父子幾個就連連缺席,以示抗議。有道是『事緩則圓』,此時便不宜再一味緊逼,適當退步妥協、安撫王家才是正辦。至於路謙思,皇上才也說了,此人不可啟用之處何在?」

  「貪。」

  「貪。清江縣是個小縣,這路謙思就有本事一年刮出十萬兩銀子,那麼皇上想想,以兩淮之富饒,五年,他能刮多少?」

  齊宏擰緊了眉,「五年?」

  第51章 迎仙客(16)

  齊奢抿口茶,不緊不慢道:「臣有信心,五年內必可盡根剪除外戚,屆時,也正值皇上年滿十六、大婚親政之期。不過朝廷近些年囿於黨爭,內耗甚重,戶部也被王家所把持,寅吃卯糧,入不敷出。去年給兩宮太后做壽,太倉之銀就已顯捉襟見肘之相,這皇上也是知道的。到時候大政歸還,皇上必要自己扎紮實實地做些事出來,以顯除舊布新之意,可若國庫空虛,一切便成妄談,怕是不得不甫一親政便加賦擾民,未免有損於皇上的仁君之名。」

  眉頭粲然一開,齊宏將手往書案上擊下去,「皇叔這是給朕弄了只錢耙子!」

  齊奢報以讚許的一笑,「我主聖明。要給這路謙思找罪名,那是『禿子當和尚——不費手續的事兒』,這錢耙子現在是奉旨貪污,將來皇上只需再下一道聖旨,把他辛辛苦苦、日耙夜耙攢起來的那些家底抄沒充公。皇上既可以一夜暴富,又懲治了貪腐,再加上這路謙思今日是攝政王保薦的人,皇上拿下他,就等於告訴百官黎民,真龍天子親裁大政之日,所謂『攝政』,盡可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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