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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雲忙伸臂一攬,把青田拍撫著,口裡連嘆:「姑娘,我的好姑娘……」也跟著滴下了淚來。

  二人正抱頭對泣,外面的大門帘又「呼喇」一響。青田趕緊背過臉去摁淚,卻聽得是蝶仙在那裡狠狠一跺腳,「姐!」

  她這才回過頭來,邊揩著眼淚邊推了推暮雲。

  暮雲點頭向外走,被蝶仙攔下了,「不礙事兒,我的人在外頭守著呢。」她緊挨著青田在榻沿坐下,熊熊的怒意撲面而來,「姐,你敢是傻了?還是對那人余情未了啊,啊?從前你們倆好的時候,槐花胡同的一班姐妹替你遮著瞞著也就是了,如今你挖心掏肺、真金白銀的這麼多年,卻等來這麼個下場,誰不為你心酸憤慨?個個都撒開了罵那姓喬的王八蛋!好容易這話傳進他老丈人的耳朵里,今兒問來你臉上,願意為你做主,你幹什麼不當席揭穿那昧心賊,讓所有人都看清他的無恥嘴臉?」

  青田抽了抽鼻翼,把手朝臉面上撳著,「事情哪有這樣簡單?當初惜珠之死另有內情,我不方便說,可我告訴你,這個張延書佛口蛇心、殺人不眨眼,我若今日在眾人面前出了他女婿的丑,你當他真會饒過我?更何況,哪怕我一字一淚,回頭狀元郎只消輕描淡寫一句,說他對我不過是少年風流時走馬章台、逢場作戲,我卻一心高攀,痴想落了空就含血噴人,所謂『疏不間親』,一個來路不明的窯姐兒、一個千挑萬選的嬌婿各執一詞,若是你,你信誰?就算人家信我,可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張延書要藏他的家醜,頭一個就得想法子炮製我。你才聽他最後說的那句話還不明白?替我做主是假,替他的新女婿一洗『冤屈』,才是真。」

  蝶仙起先聽得一愣一愣的,後又極力地握緊了兩拳,「那就沒法子報復這忘恩負義的賊王八了嗎?」

  青田蕭索地一嘆:「我當初幫他,是我自個心裡頭愛他,並沒有一絲市恩之意,也就從不圖他報恩,只圖他有個好前程。他如今正是前程似錦,我求仁得仁,夫復何言?」

  「姐,你說什麼瘋話?你心裡難道就不恨他嗎?」

  「女子遇人不淑,方有資格談恨,我是自個察人不明,恨不到別人頭上去。」

  蝶仙一手插起腰,擰過頭重重地噴出一口氣,又凌厲地調目逼視道:「姐,我就不信,你能甘心?」

  「甘心?」青田猛力地睜大了雙眼,眼睛上覆滿了水痕與血絲,皆在一寸一毫地龜裂,「十年前,他是目不識丁的裁縫學工,我是千金一笑的小班清倌,媽媽指著他鼻子罵,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十年後,他是極品大員的座上嘉賓,我是賣色取憐的筵前歌婢,用歌聲和恥辱給他下酒,我怎麼能甘心?我苦痛受盡,繁華一夢,最後落得個老大空嗟,親口祝半世所愛和另一個女人永結同心,連一滴淚也不敢掉,我怎麼能甘心?!」她折低了頸子,終是淚落紛紛,哽咽不已,「可不甘心又怎樣?是我親手養出的這條狼,誰擋著他升官發財行蜜運的路,他就咬誰。我好容易掙得半條命出來,還不知遠遠避開,非同他撕扯糾纏,真把整條命餵了他才算嗎?」

  立在一邊的暮雲陪淚不已,蝶仙的面上也掛下了兩串珠淚,她拈起了袖口拭一拭,「可是,姐,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眼瞅他平步青雲,你卻兩手空空。不,絕不能就此便宜他,非得拿出些手段來逼他好好給你些補償。」

  青田拂去了余淚,臉頰上兩團濕乎乎的半殘脂粉早已遮不住未愈的傷斑,淡淡的青一塊紫一塊。「怎麼補償,錢嗎?但我不可惜錢,我只可惜我這一腔子真情,活生生就是眼看著山林清泉一路流進了街邊的臭水溝,葉落不起、覆水難收,哪怕有法子再把那污水一瓢瓢地舀起來還我,我也是不肯要了。我不用補償,沒什麼能補償我。」

  蝶仙失神的雙眼茫然地空望著,「莫非、莫非就這麼算了?」

  青田把唇角微微一揚,揚起了茫茫的塵霧來,「十年來,我都叫姓喬的對外說,他在江南有一房遠親幫扶他學業,始終也不肯公開承認給過他一文錢、與他有私情。這固然是為了生意著想,可另有一層顧慮我從沒和任何人說起過,眼前說出來也不礙什麼了。說句大實話,我早料定喬運則絕非凡輩,不是說我未卜先知,知道他一定會大魁天下,但憑他的筆力掙一個兩榜出身,我是從無一絲懷疑的,因而我不願意事先就讓他落一個『受惠於妓』的名兒,白叫人把他的人品看低了。這番打算本是為了他,如今倒也成全了我自個。只要我不出頭吵鬧,這件事就算了無生息地過去了,我照舊能花團錦簇、旗幟飛揚,好好做我的生意。正是我方才當眾所言,做生意,最怕被人說倒貼。就說蝶仙你這樣,背過了客人只和戲子們廝混,也花了不少冤枉錢,可你不過圖個身子的快活,竟是出錢『倒嫖』了男人們一般。而我呢,我不但貼錢,連整副的心血也全貼了上去,貼成這個樣子男人都不要我,我的價兒得有多低賤?眼前之境,即便最後把狀元郎弄得個身敗名裂,於我又有什麼好處?至多拿自個血淋淋的傷口給那些無關痛癢之人添些茶餘飯後的談資,好心的會為我嘆上一聲,更多的怕也只會取笑我一句『窯姐兒妄想當狀元夫人,活該!』」

  她遞出手,握住了蝶仙和暮雲,輪流向她們看一看,「我淪落至此,姐妹們卻沒一個人拿這話笑我,反而都護著我、寬慰我、為我抱不平,只這一條就足夠我開釋怨念、心存感激。我渾渾噩噩地過了好幾個月,眼下也想通透了。眾生畏果,菩薩畏因,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又豈可委諸於他者?我自己種下了孽因,就得自己來嘗這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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