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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花猛一下把臉從窗邊彈開,坐在外面車盤上的曹旺兒墜著兩手猛撥一氣,「讓開讓開!都他媽給爺讓開!」曹旺兒是練家子,這一喊有如鐘鼓齊鳴,一條街霎時間靜了一靜。隨即有一條活像被捅爛的嗓子,伴著門沿上的土布招簡陋又熱絡地揚起在悶熱的風中,「哎呦喂!旱天旱地的,一見著位龍王爺,大家的規矩全忘了不成?都按著章程,一家一家來!」

  這頭還沒嚷完,那頭又傳來一聲暴喝:「嘿你個小婊子,跑?我看你往哪兒跑!抓住她,給我抓住嘍!他媽的臭婊子,讓你跑,大爺我讓你跑!跑啊?你倒是跑啊?」

  是方才門戶大開的那一家,有個女人逃跑又被拖回來,讓一個男人的千層底鞋子重重地踹著肚子、胸口、臉,而她只是在地下翻滾,竟叫也不叫一聲。其餘的裸身女子全蓬頭垢面地立在原地觀望,中有兩三個面對著騾車搔首弄姿,岔開了大腿,把手伸下去揉著,如鬼怪,如禽獸。

  車仍緩緩地前行著,車中的照花緊閉了兩眼,一把扯住並坐在一旁的青田,「姐姐、姐姐,做什麼帶我到這裡來?」

  青田的人在被車身不斷地搖晃著,神色卻不動不搖,視之等閒,「這條路走出去,你就是自由身了。」

  照花一個勁把頭往她的肩後藏,上下牙打顫道:「姐姐,換一條路,我不要走這條路,我不要走這條路!」

  青田抄過另一條手臂將照花的兩頰硬生生扳起,直直看進她眼內,「你真不要走這條路?」

  照花的臉被掐得變形,卻仍鼓著嘴不住地小聲祈求著:「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青田放開她,抬手又往車頂上敲兩敲,小指上的銀盤金絲甲套擊出了清洌的微響,「調頭,回去。」

  趕車的技術精湛,窄窄的道兒上一拉韁,車身就險險地擦過了房檐直順著原路加速飛馳。外面一下子炸了窩,「嘿!怎麼又走了?」「爺爺,您不再瞧瞧啦?我們後院還有個鮮貨!」「噯,還沒看完吶,這後頭還有吶!我們家,我們家!」「他媽的,玩我們是吧?」「大中午的,不成您是上這兒遛食兒來的?」「想是那小腦袋沒進過紅門開葷,是吃素的吧!」「看了一整貨,車也不下,真當你是皇帝老子選妃呢!」「坐著這樣的車,您跑咱們這兒幹嘛呀?趁早槐花胡同去吧您!」……

  紛紛籍籍的謾罵一刻間就已被拋遠,唯剩車鈴陣陣,清脆入耳。照花逐漸又覺出了大道的平穩,反而更顯得驚恐,「姐姐,你不是放我走嗎?怎麼又往回去了?」

  青田扭轉臉,微暗的車廂內,如有一口龍泉劍貫於她眸內,寶光森森,鋒利直指人心,「照花,你父母雙亡,只有舅舅可以投靠,舅媽賣了你出來,你回去,一樣再把你賣出來,你不回去,偌大的一個北京城,你舉目無親,一個女孩子家打算往哪裡走?你走到哪裡,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你會遇上些什麼,老天爺給了你這樣一張臉,你這輩子能遇上的無非只有男人。男人不會娶你為妻,因為你既無媒妁,又無嫁資,『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也原說是賣與人當妾,可你知道什麼是妾?妾乃『立女』,哪怕你親生的兒女也不能喚你一聲娘,他們坐著你得站著,他們是主子,你是奴才。丈夫的官銜尊榮與你毫無干係,族中的婚喪大事一概不准露臉,死後不能合葬,牌位不入宗廟。且不說多少的大房太太兇蠻殘妒,叫你豎著死你不敢橫著死,就是那面上看著有容人之量的,十個有九個也不過是假賢假惠,一得著機會便趕你出門。倘若連妾也不能做,那就是為奴未婢。婢女不僅睡遲起早,而且得時時苦工不輟,一個不留心便有痛打痛罵,略有幾分姿色的非但難保清白之軀,遇上了厲害的主母必往死里弄,或等著失寵,照樣送出來賣給人伢子。然而為妾為婢也算是好的,依我看,你遇上的男人保不齊是個遊手好閒之輩,甜言蜜語地哄了你去,玷污了你的身子,再轉手把你賣迴風月場。

  第24章 鎖南枝(5)

  「北京的風月場,大的有三處。一處就是槐花胡同,一處叫帘子胡同,其間以優伶相公居多,還有一處就是方才經過的『窯子街』。槐花胡同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望,緊挨著棋盤街、富貴街——出了皇城就是棋盤街,而朝廷的吏、戶、禮部,宗人府衙門,門全朝著富貴街開。槐花胡同的女人披綢掛緞、穿金戴銀,新興起什麼妝扮,宮裡的妃嬪也要跟著學。你住在鋪金的繡樓上,睡雕花的拔步床。要上你的床,男人得先開盤子、打茶圍、做花頭、替你置頭面衣裳、辦皮貨珠寶、買家具鋪房間、拜白眉神、點大蜡燭……數十道手續,千兩的黃金,來來往往,繁瑣調情。窯子街的周圍是鈴鐺大院、箭杆胡同,住在那一帶的不是匠役就是流民。窯子街的女人就像你才看見的一樣,從早到晚身無寸絲,來了客,不管是什麼臭魚爛蝦也要你爭我奪,見頭一面就迎去屋裡,一天多了接十來趟,少了也要接三四趟客。土話管這叫『打針』,打一次針二十文錢,全被龜子鴇兒拿走,吃窩頭餿飯,睡光門板。槐花胡同與窯子街,乾的是一模一樣的事兒,可一個是羊脂白玉天,一個是豬血紅泥地。」

  青田略一頓,口吻仿似是瘦金體的收筆,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照花,你今天從這車上下去,若碰上好心人收你做妾做婢,縱使千苦萬難,跟皮肉生涯比起來也算是幸事。可普通人家的妾婢好歹還有個娘家,有幾個兄弟,你孑然一身而年少懵懂,親人尚且騙你害你,外人的真心假意你又如何分辨?怕只怕與人做了一回妾婢,到頭來還是淪落在煙花巷。而你可知等你轉過兩三手、捱得五六年,再想重回槐花胡同——?痴人說夢!唯一的下場就是窯子街。是你自己親口說『不要走這條路』,我才帶你回去。你想好,若真不願回去,我身上還有些散碎的銀票與你做盤纏,天高地闊隨你去闖蕩,來日是福是禍,因果自嘗。我曉得懷雅堂是十八層地獄,可我只見過三十六層地獄,沒見過人間,沒有更好的出路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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