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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席話,一個個字,每一個都似一丸冰雹,在六月的炎夏里劈頭砸來,砸得人皮開肉綻、粉身碎骨。照花怔怔地瞅著青田,慘色如霜結。她抽啜著、抖動著,而後就一頭扎進了青田的懷內,失聲嚎哭。

  「姐姐,姐姐,我的命咋這麼苦啊!」

  在車行的顛沛中,青田始終是面色無瀾的,「別說自己的命苦,你瞧方才的那些女子一樣是爹生娘養,誰知有什麼轉折遭際,竟至活得連牛馬也不如。而就算如此,也會有貧不聊生之人,羨慕她們至少日有所食、夜有所寢。」她一手在照花的肩頭拍一拍,重複道:「別說自己的命苦,你沒見過苦人。」

  青田無關痛癢地勸說著,這慰耳的字詞又哄得過誰呢?反正哄不過她自個。她只知道,恨到了極處,恨不能天涯海角地揪他出來一剪一剪捅死他,一轉念,又想他薄薄的嘴唇,笑起來那樣地純真和好看,直想得發瘋。每一夜的明月都高懸在故國,不堪回首。她在月下張著眼,在另一些男人身邊,那甚至不是一對失眠者的眼,而是死者的雙目,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她只等那個人,等他用他殘酷而端嚴的力量,仿佛一隻收殮師的手,把她合攏。

  5.

  那個人還是沒有來,來的,是他會來的一絲希望。

  將照花重領回懷雅堂的時候,後樓已清場,一個雜人也不見,青田就知道齊奢快到了。

  她草草地梳洗一番,換了件湖色的開襟絹褙,衣上沒有刺繡,只染著幾朵薔薇花,有一種倉促的喜氣。隨後樓板就七七八八地響起,他似乎每次來都帶有一整支衛隊,可她能看見的永遠只有一名太監、一名侍衛——周敦和何無為。

  替他打門帘的是何無為,周敦陪著他進來。青田已看慣了齊奢走路的姿態,那麼高的人,跛著腳,即便是微跛,還是看起來有些拙重。然而也正因這拙重,像一件古樸的青銅器,格外地叫人肅然起敬。

  他照舊是便裝,柔和的一身波斯布直裰,向她和暮雲抬了抬手,「來回也都熟了,不必老這麼拘著,坐吧。」

  青田謝過,淺淺地堆了笑,「三爺嫌我們這兒茶不好,今兒有才制的木樨露,三爺喝一口解解暑?」

  齊奢也笑著在大炕落座,「今兒倒真有些口渴。」

  「暮雲,你叫汪嫂子送一碗上來。」

  「不必。」齊奢將拿在手中的一面摺扇合起,沖一旁的周敦微一抬下頜。

  周敦答了聲「是」,掀開門帘叫了句:「小信子。」只聽腳步急響,一個二十來歲、身著普通家人號衣的玉面小監就來在了簾外,垂首待命。

  周敦意態閒閒道:「去盛茶飲上來。」

  往常,青田見慣了周敦在齊奢左右的卑躬屈膝,此刻卻看他命令起旁人來竟亦有一種威嚴的氣度,比之高官大員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一回頭就又一副笑嘻嘻的奴才相,束手緘口地恭立一側。

  不一刻功夫,就聽那小信子碎步而返,喚一聲「周公公」,隔簾遞進了一隻極大的黃花梨提盒。

  周敦接過提盒打開了流雲獸紋蓋,只見盒分數層,每層又分或圓或方數個小格,鋪著純白的雪絹,內置全套的銀盤、銀碟、銀碗、銀筷、銀執壺、銀茶盅、銀酒杯、銀折盂……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件之多。周敦從中揀出了四碗四碟,揭去了鏨花銀蓋,呈於托盤內奉上。

  青田和暮雲看得口內訥訥,大半天,暮雲拍了拍胸口笑起來,「呦,這不就是咱懷雅堂自個茶間裡的冰飲糕點?換了這一套傢伙事兒,差點兒唬得人認不出來。」

  青田也若有所悟地一笑:「怪道三爺從來不在咱們這兒吃一口茶、一粒飯。」

  齊奢端過只銀碗,將其中的木樨露一氣兒喝光大半碗,才笑笑地一抹嘴角,「我外出,一應茶具、食具、盥具皆有專人攜帶。這是規矩,倒不為擺譜,只因時局動盪,不得不防微杜漸罷了。你一天交際繁雜,也該備一套才是。你要不要,送與你?」

  口氣帶著玩笑的意味,卻聽得青田心裡頭一刺,眼前驀地就浮現出惜珠臨死的情狀。「多謝三爺,倒是不必。鶴頂之紅,白銀可試,人心之黑,何物以驗?」

  墜西的太陽斜斜曬入,在齊奢的皮膚上曬出一層金沉沉的光。他覷她一覷,眉目蕭朗處有雲舒雲卷,「我才從乾清宮出來,當今天子年方十一,我身為叔父,且職居監國,故爾雖有上書房滿腹經綸的先生,可國務時政還是要由我日日入宮為小皇帝講解。跟他在一起時我倒沒什麼感覺,反在你身邊,深有其感。」他停了一停,續道,「『伴、君、如、伴、虎』。生怕哪句話沒說對,便惹得你多心。」

  這回他並未容她置言,只將手內的扇面大大打開,垂望著其上的水墨雲山問:「你呢?你剛下午做什麼來著,出堂差了?」

  青田搖搖頭,鬢邊是兩朵木槿花,一朵粉紅一朵紫紅,參差錯落,「媽媽前兩日新買回一個小倌人,我帶她出去逛了逛。回頭等三爺走了,媽媽還讓我教她些門戶內法。」

  「什麼內法?說來聽聽。」

  「既然是內法,自不宣於外人。」

  「想當日,我親眼目睹你終身無法忘懷之痛,你親耳聆聽我平生不可告人之事,如此心腹相交,怎叫外人?」他一半調侃一半認真,自桌上揀了碗玫瑰滷子遞與她,「你也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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