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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鬥毆?”她的喉嚨卡得發疼,眼睛發紅,“誰先動的手?”
她從來沒有這樣發過怒,邵稹看著她,片刻,道:“我。”
那雙眼睛定定望著他,裡面的光倏而黯淡,失望或惱怒,辨不分明。
寧兒的聲音被激得顫顫:“為何……他不曾惹你!”
邵稹沉默片刻,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不為何,看他不順眼。”
“你……”寧兒咬牙,正要再說什麼,身後傳來嚷嚷聲、
“菩元傷了!怎可下如此重手?!”商旅的人惱怒十分,紛紛來責備。
“就是!打個架,又不是尋仇,怎可動真格!”
寧兒見他們圍過來,驚懼不已,卻擋在邵稹面前,大聲辯解:“稹郎也傷了!”
那些人不依:“他還站著!菩元躺著,一樣麼?”
“今日我等要討公道!”
正鬧哄哄,一陣大喝傳來:“吵什麼!”
眾人看去,卻見火把光明明晃晃,客舍主人領了十幾家僕來到,每人棍棒在手。
客舍主人面色沉沉,將眾人掃一眼,落在米菩元和邵稹的身上。
“幾位客人。”他拱拱手,冷聲道,
“寒舍鄙陋,容不下諸位,今夜請另擇別處下榻。”
此言一出,商旅眾人不滿。
“憑什麼我們離開?”
“要鬥毆的又不是我們!”
“這大黑夜的,又出不了城,難道睡街上……”
“主人不必為難他人。”這時,邵稹的聲音傳來。火光中,他神色淡淡,“是我挑起來的,我走。”
寧兒心頭一震,睜大眼睛望著他:“稹郎,你……”
“你今夜宿在館中,我明日來接你。”邵稹說著,從糙垛上拿起刀,塞到她手裡,低低道,“夜裡記得把門閂好。”說罷,朝外面走去。
他左臂帶血,渾身一股天然煞氣,眾人一時鴉雀無聲,紛紛給他讓出路來。
邵稹望著天幕上閃閃的星子,唇邊泛起一絲苦笑。
真是自找。
邵稹啊邵稹,你不敢喜歡她,還不許別人喜歡她麼?
☆、22雷雨
寧兒手裡拿著邵稹的刀,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
火光里,他獨自離去,影子落寞而雜亂。
寧兒雖然氣他鬥毆,可是要與他分開,她卻從來不曾想過。她轉向米菩元,他已經好些,由旁人扶著站了起來。寧兒走到他面前,愧疚道:“米郎,我表兄引你鬥毆,又傷了你,我替他與你請罪。”
米菩元一愣,窘然:“不,不必你……。”
寧兒輕聲道:“你就醫所用,我來賠。米郎,你是好人,我表兄也並非惡人,他與你動手,全是為我。得罪之處,還望米郎莫往心裡去。”說罷,她深深一禮,轉身離開。
米菩元看著她的身影,怔怔然。
“怎麼了?”旁人小聲道,“菩元就算未贏,也是平手,那邊又理虧,這小娘子怎麼反倒去追那惡人。”
“那是她表兄……”
米菩元望了半晌,卻道:“不是。”
“嗯?不是什麼?”
米菩元自嘲一笑,搖搖頭:“打架累死了,回去吧。”
寧兒追著邵稹離開的方向,在堂前,看到他正往大門外走去,忙喊一聲:“稹郎!”
邵稹步子一頓,訝然回頭。
寧兒追上來,眼圈紅紅:“你……你要去何處?”
邵稹看她滿面擔憂,心中一暖,卻愈加懊惱,苦笑:“出去尋個地方,歇一宿。”
“可你的傷口崩了!”
“這有何難,”邵稹故作輕鬆,“找個郎中,重新fèng上便是。”
寧兒道:“我跟你一起走。”
邵稹搖頭:“不必,你在這客舍中歇息,我明日一早就來接你。”
寧兒卻不讓步:“你去何處,我就去何處。”說著,她眼圈又發紅,“稹郎,你上次離開我,可知我多擔心?你是嫌我麻煩麼?你從白日起就不肯理我,如今又要自己離開……”她越說越難過,嚶嚶哭了起來。
邵稹被她說得心虛,忙道:“不是……寧兒,真不是!我未煩過你!”
寧兒擦著眼淚,抽泣著說:“那……那你為何……不管我了……”
因為我做了個齷齪的夢!邵稹想仰天長嘯,卻說不出口。
最後,他嘆一口氣,無奈地說:“別哭了,我帶你一起走便是。”
大街上黑漆漆的,幸好有火把。
寧兒收拾好東西離開之前,曾詢問過客舍里的人,問哪裡有郎中。記下了郎中的住處,寧兒和邵稹坐上馬車,出了客舍。
邵稹的手臂上已經捆著布條,不流血了。寧兒不肯坐在車廂里,跟他一起坐在車前,並且自己來駕車,讓邵稹舉燭。她態度前所未有的強硬,邵稹無法,只得依從。
夜風吹來,挾著淡淡的味道沁入肺腑。那是火把的煙味,汗水味,還有……寧兒身上的馨甜。
邵稹一手拿著火把,背靠著車廂的,看著寧兒。
她神色認真,全力以赴地駕著馬車,時兒蹙眉嘟噥,“東街城門數起的第五條巷子”,時而眉間一展,“有棵榆樹,路口對了”。他們離得很近,邵稹卻不像白天那樣心思浮躁。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折騰了半天,還把自己弄傷了,才發現擺脫心魔的方法,便是正視它。
他承認,自己是喜歡寧兒的,就算不能跟她在一起,他也真心實意地喜歡她。當認清這一點之後,心反而變得平靜。
這一路上,她不會離開他,他更不會離開她。
至於將來,去他的將來。
蕭雲卿曾說過,人生一瞬而過,及時行樂才是智者。
哪怕他們在一起還剩一日,哪怕這感情邵稹這輩子也不能坦露,他也會牢牢地守著寧兒,看到她的笑容,聽到她的聲音,嗅到她的氣息,便是滿足……
“到了!”這時,寧兒忽然道。
邵稹舉舉火把,只見馬車來到一處屋宅前,不大,門上卻掛著一些糙藥和葫蘆,正是郎中的標誌。
寧兒正要下車,邵稹阻住她,道:“我來。”說罷,下車去敲門。
郎中姓郭,聽邵稹說明來意之後,讓他們進了屋。
邵稹的傷雖然崩裂,但已經恢復了幾日,並不嚴重。郭郎中替他重新fèng合,上了藥。
處理完傷口,時辰已經不早了。郭郎中家中還有些粥,邵稹和寧兒沒有用晚膳,此時都餓極了,埋頭吃得香甜。
吃飽之後,邵稹估摸著到別處問借宿也麻煩,不如就宿在郭郎中這裡。
“寒舍簡陋,不曾備下客房。只有一間放藥材的廂房還算寬敞,二位若不嫌棄,我還有一張曬藥材用的寬木板,可充作臥榻。”郭郎中說,
只有一張……邵稹聽著,有些猶豫。
寧兒聽了,卻道:“如此甚好,多謝郎中。”
邵稹看著寧兒,訝然。
寧兒臉一紅,道:“你有傷,睡廂房裡,我睡車上好了。”
邵稹:“……”
出師了。他心想,這話明明應該是他說的……
郭郎中的藥室雖簡陋,那塊木板卻是寬敞,睡一個人綽綽有餘。
邵稹起初不肯睡在屋裡,寧兒卻十分執拗。
“你有傷,就該睡屋裡。”她說,“且車廂又不寬敞,裝不下你。”
“這點傷,不算什麼……”
寧兒瞪他:“是不算什麼,明日又去與人鬥毆麼?”
邵稹被拿了短處,癟癟嘴,只得收聲。
他看看天空,星星一閃一閃,風也不會太涼。他把車廂卸下,在院子裡一處糙棚里固定平穩,又拿出些衣服鋪在裡面做鋪蓋。最後,他把刀解下來,遞給寧兒:“你拿著這刀,若有異狀立刻叫喊。”
寧兒哂然,道:“這是郎中家裡,有院有牆,不會有事的。”
邵稹卻不容她反駁:“拿著。”
寧兒無語,只得接過。
邵稹看著她躺到車裡,見一切妥當了,才回到房裡。他沒有關門,躺在榻上,一眼就能望見糙棚下的馬車。
無事了吧……他閉上眼睛,漸漸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邵稹忽然被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吵醒,睜眼,卻見外面不知何時變了天,下起雨來。
邵稹連忙起身出去,雨倒是不大,可是天邊悶雷滾動,還有閃電,似乎會有暴雨。
寧兒已經被雷聲吵醒,聽著那聲音,蜷在車廂里。
她很怕雷公吼,父母去世之後,夜裡打雷,她都是睡不著的。她覺得馬車裡不安穩,想到屋子裡去,卻怕擾了邵稹歇息,只好縮著,盼望壞天氣快些過去。
正惴惴,外面忽而傳來邵稹的聲音:“寧兒!”
寧兒一怔,忙爬起來:“稹郎!”
“下雨了,收拾東西,跟我回屋裡。”
寧兒猶豫:“可你……”
“別廢話,等會雷劈下來不是鬧著玩的!”
寧兒應一聲,連忙把鋪蓋的衣服收起來,又拿起邵稹的刀,下車去。
邵稹見她出來,拿過一件衣服,抖開,遮在寧兒頭頂,帶她一路跑到屋裡。
果然,雨越下越大,二人才進門,外面的雨已經變作瓢潑一般,風卷著水汽撲來,又濕又涼。
邵稹把門關上,點了燈,問寧兒:“淋著了麼?”
寧兒搖搖頭,卻見邵稹的頭髮和衣服上都有水痕:“你身上濕了。”
邵稹拿過方才擋雨的衣服,翻過另一面來擦了擦。
接下來的事卻讓兩人都犯愁——還剩大半個夜晚,屋裡卻有兩個人,一張榻。
寧兒看看邵稹,邵稹也看看寧兒,各自尷尬。
“稹郎,”寧兒小聲說,“你睡吧,我在邊上靠一靠就好。”
邵稹道:“那怎麼行,你睡,我在旁邊靠一靠,又不是沒這麼睡過。”
寧兒搖頭:“你有傷,郭郎中吩咐過,一定要歇息好。”
邵稹沉吟:“那……都睡榻上。”看到寧兒臉上羞窘的暈紅,他也耳根發熱,忙道,“你看,這榻夠大,你我側著身,都能躺。我也不會吃了你……”說著,他有些鬱悶。以前拿這事跟寧兒開玩笑,他遊刃有餘,占盡口舌便宜;如今遇到真章,反而話都不利索。
寧兒望著他,心裡也是糾結。
她自幼受教,母親對男女之防也教訓得清楚。跟男子同睡一張榻上,她從來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邵稹不是別人,他也不會害自己。
“嗯……”她想了想,道,“你不能壓著左臂,平躺便是,我往裡面側著。”
邵稹沒想到寧兒這麼快能想通,不禁詫異。卻見寧兒已經脫了鞋,抱著他的舊袍子走到榻的內側,躺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