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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稹:“……”
他愣了一會,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比寧兒還要放不開,輕咳兩聲,也脫了鞋。躺下前,他往旁邊的案上吹一口氣,油燈滅了,重歸黑暗。
雷聲在外面吼著,閃電的冷光不時從門fèng里透來,大雨的聲音嘈嘈雜雜。
邵稹平躺著,旁邊,寧兒背對著他,身上裹著他的舊袍子。二人中間隔出來一道空隙,誰也碰不到誰。
雖然已經十分睏倦,但邵稹閉著眼睛,怎麼也睡不著。
黑暗裡,他似乎能聽到不遠處,有另一顆心在跳。
忽然,一個雷炸響,似乎就在頭頂,把兩人都驚了一下。
邵稹明顯感到寧兒動了動,側目看去,她蜷緊了身上的袍子,似乎縮了起來。
“害怕?”他忍不住,問道。
寧兒睜開眼,回頭看看邵稹。
“嗯。”她聲音輕輕,不好意思地說,“我從小就怕打雷。”
邵稹沉默片刻,把手邊的刀拿起來,遞過去。
寧兒睜開眼睛,訝然。
“我小時候也怕打雷,可我祖父不肯抱我,我就只好抱著這刀睡。”邵稹說,“你試試,這刀煞得很,管用。”
寧兒哂然,接過刀來,看了看。
邵稹見她猶豫,眨眨眼睛:“要不然……我抱你睡?”
寧兒大窘,忙道:“我抱著刀睡!”說罷,立刻把刀抱在懷裡,擺好睡姿,閉上眼睛。
邵稹忍不住悶笑。
說來奇怪,寧兒抱著刀,果真,再有雷聲吼,她也不覺得害怕了。
將要入夢之際,她好像聽到邵稹的聲音低低傳來:“別怕,有我在,雷公也不敢來。”
寧兒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覺得心似乎放得穩穩的。
嗯,有稹郎在,她什麼都不怕呢……
☆、23長安
一夜暴雨之後,天氣重新放晴。
萬里無雲,和風清涼。剛下過雨,路旁的河水湍湍而渾濁,卻不掩兩岸的樓台的橋樑風光如畫。
“那是灞水。”邵稹悠閒地說,“東邊還有驪山,可惜你現在看不到,都是好地方。”
“五陵在何處?”寧兒好奇地問,“我父親說他從前曾游五陵,是好大的地方。”
邵稹笑道:“五陵是大得很,可在咸陽那邊呢,到了長安,空閒下來,我帶你去!”
寧兒抿唇,點頭道:“嗯!”隔著羃離的皂紗,邵稹的眉目在陽光下稜角分明,帶著飛揚的神采,有一股說不出的俊氣。
想來奇妙,昨夜吵吵鬧鬧地折騰一番,兩人還睡在了一張榻上。可是寧兒卻並未感到多少尷尬。她早晨起來的時候,邵稹已經不見蹤影;他睡過的地方,平平整整,乾乾淨淨。而當寧兒走出門去,卻見邵稹正像平日裡一樣餵馬,轉頭看到她出來,笑笑,道:“起了?今日還算早。”
寧兒看到他,臉忽而紅了。她麵皮薄,想了好一會,道:“稹郎,你昨夜睡得好麼……嗯,傷處壓到了麼?”
邵稹皺皺眉,道:“傷處倒不曾壓倒,但睡得不大好,因為總有人說話。”
寧兒訝然:“說話?”
“是啊。”邵稹說“說得可多了。一會說櫻桃熟了想吃櫻桃,一會說米糕好了要吃米糕,”說著,他眨眨眼,“一會哭著說天底下稹郎最好了,我再也不大聲訓斥稹郎了,雷公莫找我……”
寧兒起初聽得耳根發熱,她有時熟睡,確實會說些夢話。到了後面,她回過味來,瞪起眼睛:“你又訛我吧?”
邵稹笑得不正經:“誰訛你。”說著,他湊前,一副憋著笑的樣子看她,“你真的會說夢話?”
寧兒這下才徹底醒悟過來,哭笑不得,跺著腳:“邵稹!”
……
那些面紅耳赤的心思,就這樣在二人的吵鬧里結束。
他們又變回了從前的模樣。邵稹還是邵稹,愛說愛笑,時不時耍點嘴皮;寧兒也不再提昨日的事,路上,她坐到車前陪邵稹,他也不再阻止。
二人一路看著風物,在路上歇了兩回,午後,長安的城牆已經在望。
寧兒伸著脖子望,幾乎想在馬車上站起來。
邵稹笑道:“現在看能看到什麼?等到了城門前,不用伸脖子也看得清楚。”
寧兒應一聲,卻仍覺得震撼。
“真大!”她讚嘆道,“比成都大多了!”
“這可是長安。”邵稹笑笑,說罷,忽而壓低聲音,“稍後入城怕是少不得盤查,若不是問你,你不必答話,就算問起,依著過所上寫的來答便是。”
寧兒神色一整,點點頭。
長安的城牆,雖然早已經望見,寧兒卻覺得走了很久才走到它的腳下。
巨大的城門,仰頭望去,山一樣高大。並排的五個門洞,每一個都能容下兩三輛馬車並排而走,卻仍然出入繁忙。
雖然先前也遇過幾次查驗,可寧兒看到一位將官模樣的人走過來的時候,還是覺得緊張不已。
那是個看起來相當年輕的人,身上的衣服卻與別人不同,錦袍銀銙,器宇軒昂。
將官看著過所,親自盤問,邵稹依然鎮定,對答如流。沒多久,大概看不出什麼破綻,將官將過所還給邵稹。正要揮手放行,忽然,他的視線透過紗窗,看到車裡的寧兒。
寧兒的心驚了一下。
正擔心他要為難,那將官卻微微一笑,走了開去。
寧兒坐在車上,聽著車輪走動的聲音,直到四周變成街上的景致,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將官真是的……她心裡抱怨,沒事盯著人看做什麼……
可沒等她胡思亂想多久,長安城內的模樣就再度占領了她的視野。
寬闊的大街,一眼向前望去,竟是茫茫不知盡頭。兩旁高大的樹木如同衛士,後面各式各樣的重檐飛檐,有的玲瓏,有的拙樸,時而還有高高的佛塔,在延綿起伏的屋檐中孤高佇立。更壯觀的,是街上的人。縱是在成都生活過許久,這一路上又去過梁州、商州,大街上人來人往,可與它們比起來,長安的繁華竟是數倍不止。
行人車馬絡繹不絕,這般開闊的街道,竟全然不覺得有多少綽余。有販夫走卒,也有官宦貴人,還有好些看起來怪模怪樣的人,穿著僕從的衣服,頭髮卷卷的、短短的,皮膚黑黑的。
“那些都是崑崙奴。”邵稹說,“是從比嶺南道、真臘還要遠的地方來的。”
寧兒好奇不已:“他們怎會長得那麼黑?”
邵稹摸摸下巴:“聽說那邊都是海,他們每日曝曬,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寧兒若有所思地頷首,未幾,又驚訝看向不遠處:“稹郎,那些人,也是胡商麼?”
邵稹看著一隊迎面走過的商旅,點頭。
“他們頭上的帽子,哈哈,尖尖的!”寧兒笑起來。
“波斯人。”邵稹道,“從比安西還要遠的地方來的。”
“咦?玳瑁!”幾匹馬奔過,寧兒驚呼。
邵稹望去,那是幾個招搖過市的貴族子弟,許是出城遊獵,馬背上蹲著猞猁。
“現在知道雲卿是跟誰學的了?”他懶洋洋地笑,“下回他再帶猞猁出來,你就說長安子弟都喜歡在臉上畫一坨胭脂,他保管也會畫胭脂。”
寧兒笑起來。
邵稹一路上並不停歇,趕著馬車走了許久,最後,在一處坊前停下。
寧兒仰頭看看,只見坊前牌匾上寫著“崇仁”二字。
邵稹沖她笑笑:“此處有長安最好的客舍,今日我帶你去吃炮羊!”
裴榮從城門回來,才轉過一處路口,忽然見前方一匹馬馳過。
他眼疾口快,叫了一聲:“元均!”
薛霆勒住馬,回頭,笑了笑:“文敬。”
裴榮走上前去:“何時回來的?”
“昨日。”
裴榮道笑著,卻目露凶光:“這麼多日不曾見你,還以為你困在了哪位娘子的閨房裡。今日遇到我叔父,他說你去劍南剿匪立了大功。”說著,他拽過薛霆的馬鞭,咬牙道“剿匪,嗯?薛大你可真出息啊!”
“不是我想去的。”薛霆苦笑,拿回鞭子。
“嗯?”裴榮見他神色有些不對,訝然,“怎麼了?出了何事?”
薛霆嘆口氣,望著遠處的暮色:“家事。”
裴榮不解:“家事?與劍南剿匪何干?”
薛霆搖搖頭,片刻,忽而想起什麼,問,“是了,你近日不是分派了城門督查?可曾看到過一個從劍州篦城來的女子,十六七歲,姓杜,或許還跟著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姓田?”
“篦城?姓杜的女子?姓田的男子?”裴榮想了想,哂笑,“篦城的沒見到過,不過長安有多大你也知曉,光是明德門,一日內走過的十六歲的女子和二十出頭的男子,我能給你找出好幾十對。”說著,他忽而眼睛一亮,“說起來,今日我見到了一對益州什麼縣裡來長安的表兄妹,那個女子真是個美人……”
“益州?”薛霆問,“可曾仔細盤問?”
“問了,並無紕漏。”說著,他繼續興致勃勃地說,“那女子是真的美,隔著紗窗也能瞅出好看來,可惜我那時太忙,未將她名姓仔細記一記,轉頭就忘了……”
薛霆無奈地聽著,等他叨叨地說完美人,道:“文敬,我從劍南帶回了一些在逃賊犯的名錄,明日給你,務必仔細查驗。”
裴榮愣了愣:“賊犯?還有人漏了?”
“有。”薛霆淡淡一笑,“捉到他,可是大功一件。”
☆、24明燈
邵稹帶著寧兒,住在崇仁坊的客舍里。長安地價金貴,客舍不大,陳設簡單,卻乾淨舒適。
邵稹就帶著寧兒在坊間轉了一圈。只見此處的來往行人,與街市上所見迥異,大多儀表齊整,衣飾光鮮,看起來都是仕宦子弟。
“都是從各地來京求官、應試之人,此處近皇宮,辦事便利,故而宿在此處。”在食肆里用膳時,邵稹見寧兒不住往外瞟,解釋道,“故而崇仁坊多館舍,都是為這些人開的。”
寧兒點點頭。
時近傍晚,用膳的人越來越多。
樓上樓下點起了明燈,與落日的霞光相稱,頗有幾分明媚。這食肆有些名氣,又有歌伎彈唱,不少年輕仕人結伴而來,熱鬧非凡。
席間並無多少壁障,好些人看到寧兒,露出驚艷之色,卻礙於邵稹在旁,只得偷眼瞟來。
寧兒被人看得不好意思,卻發現看向這邊的並非只有男子。
獻藝的歌伎,盛酒的吳姬,還有附近幾位跟隨主人出來的侍婢,都朝邵稹頻頻顧盼。
寧兒瞥瞥邵稹。崇仁坊中多是仕人,他穿得也並不寒磣寒磣,黑靴錦袍,革帶銅銙,加上一柄長刀,利落英俊,十分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