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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數次他想率軍衝進去,都被身邊的守衛將領拼死阻擋。他們圍在他四周苦口婆心、涕淚交下地勸阻:陛下,您是元帥,更是一國之君、萬民之首,您只需在中後調度指揮即可,萬不能上前陣冒險衝鋒陷陣,大局為重啊!

  他身上有更重的責任,所以即使明知她在裡面死生一線,也不能親自去救,只能遠遠地看著,寄希望於渺茫的天意。

  晨光初現時,大營中央傳來鮮卑人獨特的氂牛號角聲,正中五丈多高的旗杆上,久違的帥旗迎著初陽緩緩升起。廝殺了一夜、疲憊而散亂的鮮卑士兵終於燃起希望,但是當他們仰頭向迎風招展的帥旗望去時,卻發現旗上「帥」字的頂端多了一點東西,儼然變成了「師」字。

  那不是誰畫上去的一橫,而是一顆鬚髮戟張、血肉模糊的人頭,頭上黑盔白翎,大營里每一個人都認得。

  鮮卑士兵的意志在這一刻終於被擊垮,不知是誰先打的退堂鼓,潰退一旦開始,便如山倒洪決一發不可收拾。堅守了一夜的大營,不到半刻鐘便徹底失守。拓跋竑手下三員大將,一人陣亡,另外兩人一個向東北突襲奔逃,一個向西面來路撤退,餘下的散兵游勇不顧方向,向南面東面四散潰逃而去。

  ☆、第八章 破陣子3

  穎坤背靠在兩臂粗的旗杆上,手裡拄著一支折斷的長槍,槍尖釘在泥土中,斷裂的槍尾支在她肋下。其實很不舒服,好像還戳進傷口裡了,但是她沒有氣力去把它往別處挪一挪,即使挪開旁邊或許也是另一道更深的傷口。她需要這支槍桿支撐身體,這樣她才能站住不倒下,此時倒下去,恐怕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身上那件薄冬衣的棉絮表里已經浸滿了鮮血,有自己的,有戰友的,也有敵人的。血液凝固,被利刃斬破的棉衣裂口裡,染成暗紅色的棉絮結作一團,散不出來。即便只是衣服和血的重量也讓她覺得難以負荷,沉甸甸地壓在肩上背後。

  額頭上或者是頭頂哪裡的傷口還沒有凝合,粘稠的血漿蟲子一般彎彎曲曲順著眼瞼流下。她想把眼睛閉上,又怕合上了就睜不開,血和汗混合著滲進了眼睛裡。在全身劇痛的對比下,這點疼痛完全不算什麼,只是讓她覺得視線模糊,看不清四周人來人往。

  混沌的視野里人影憧憧,鮮卑士兵四下慌亂逃竄。這時候隨便誰過來給她一刀,她也無力反抗抵擋,就替他們的元帥報了仇。可是每個人都只顧狼狽奔逃,沒有人在她身邊哪怕停頓一下腳步。

  面前經過的人影越來越稀疏,終於有人在她跟前停下來,小聲叫她:「楊校尉,楊校尉!醒醒!還聽得見嗎?」

  她艱難地睜開眼,認出那人似乎是薛亮,旁邊架著他的人是靖平。靖平的嗓子被煙火熏著了,只能發出「呃呃」的嘶啞喊聲;薛亮右腿受了重傷,腿骨折斷,右手環在靖平頸中扶著他,左手抱了一隻木匣,緊緊護在懷裡。

  穎坤動了動嘴唇,也不知自己發出的音節別人能否聽懂:「你爹……找到了嗎……」

  薛亮看向懷裡的木匣:「屍身被鮮卑人踐踏,已經散落找不著了,就從轅門上取下首級……我帶回去給母親和弟弟們……回去入土為安……」他斷續不能成言,抱著裝有父親頭顱的匣子泣不成聲。

  「將軍百戰死,死得其所,不必太難過……」穎坤想舉手指一指旗杆頂上,無奈連一根手指頭也抬不起來,只能翻起眼皮向上瞄了一眼,「拓跋竑的首級,就在上面……我替你取來了,你答應我的事……」

  薛亮抹去眼淚道:「楊校尉,你別說了,拓跋竑身死鮮卑退敗,再大的讎隙也扯平了。你為我報了父仇,薛亮感激不盡、佩服萬分,只希望你千萬不要有事,不然我將無顏見我爹爹……」又對靖平道:「我一隻腳能站著,你快去攙扶你家小姐。」

  靖平放開薛亮走到穎坤身邊,她渾身浴血,簡直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靖平都不知從何下手觸碰她。穎坤道:「你別動,就讓我這麼站著,一動我怕就要散了。」

  靖平無法說話,只能站在一旁盯著她,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眼睛裡竟也含了淚水。

  穎坤扯起嘴角笑了笑:「都撐到這一步了,我儘量再撐一會兒……靖平,如果我活下來了,你答應我的事……也一定要兌現……」

  靖平不發一語,良久遲緩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薛亮和靖平一左一右護在穎坤身邊,鮮卑兵撤退敗走,吳軍追趕而至。穎坤聽見薛亮放聲呼救,有人繼續向前追擊鮮卑殘兵,有人認出他們停下來,四顧尋找救助的工具。

  忽然有馬蹄聲疾馳而至,薛亮驚呼了一聲:「陛下!」便欲下拜,但他右腿傷重,手裡又抱著木匣,跪也跪不下去。

  兆言哪有功夫和他客套,手裡馬鞭隨手往他肘下一托,人已疾步走到穎坤面前。穎坤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還是打起精神吩咐靖平:「靖平,把拓跋竑的首級取下來,獻與陛下。」

  靖平拉動旗繩將帥旗降下,黃底黑字的旗幟鋪開,包裹住拓跋竑首級。穎坤朝下看了一眼,拓跋竑還保持著臨死前一瞬的表情,雙眼瞪如銅鈴,鬚髮衝冠面目猙獰。

  砍下這顆頭顱時她並未多想,只記得薛純的仇、她和薛亮的約定。但是此刻,這副猙獰的表情忽然令她回憶起許多與之相關的情景。

  說起來,父兄之死拓跋竑也脫不了干係,如果不是他違抗軍令在無回嶺谷口攔截,爹爹或許來得及逃掉的。燕州行宮的那幾次碰面,她更是終身難忘,她不會忘記他是怎樣把見血封喉的毒酒整壺灌進咸福口中,自己手背上濺了一滴就惶恐地趕去就醫;更不會忘記他施暴打傷紅纓,逼她喝下那碗斷絕她一切念想的藥汁,那時他的表情,也和現在一樣扭曲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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