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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罵得越來越難聽,蘇雲落剛要推開錦障,奪的一聲銳響,她一個滾身避過,銀槍擦著腰側刺入地磚,留下了一個淺坑。

  白陌衝進來時正看見這一幕,一聲叫喚憋在了胸口。

  美人打架實在不算多見,尤其是一個紅衣勁裝,一個衣不蔽體。

  穿紅衣的銀槍耍得獵獵生風,英姿颯慡,活脫脫一頭漂亮潑辣的胭脂虎;穿白的幾乎讓人不忍看,她僅披了一件中衣,異常láng狽,一雙裸足踩在地磚上,一手還要按住襟口,難免縮手縮腳。

  白陌自知身份不便插手,揚聲道,“崔九小姐,你貿然闖入委實太過無禮,還請立刻罷手。”

  “等我殺了這賤人,自會停下來。”崔九小姐柳眉倒豎,氣息凌厲,“卓公子呢?叫他出來說話!說說他到底是誰,哼!靖安侯公子,騙得我好苦!”

  “有什麼衝著我來。”一個淡漠的聲音響起,左卿辭在秦塵的伴護下現身,看見場中的qíng形,眸中掠過一絲冰冷的怒意。“崔心芙,住手!”

  蘇雲落的耐性到了極限,她驀然一折,從白陌身側掠過,拔出了他的佩劍。

  三尺青鋒在手,她陡然多了一種流瀉的端逸,整個人都不同了。

  普普通通的一把劍,突然有了秋水凝清光的冰寒。她的劍姿輕妙從容,劍花一挽一奪,逼得崔九退了三步。纖腕一振一引,銀槍頓時失了方向,剎那間崔九的咽喉、臂關、手腕血痕迸現,銀槍鏘然落地。又一記劍脊拍上崔九的頷骨,生生抽得她暈了過去。

  劍風息止,滿樹梅花被劍氣激dàng,浩dàng紛落而下。

  破碎的錦障,打爛的器具,殘斷的枝椏,盡數淹沒在了花雨中。

  衣衫不整的勝者在池邊立著,長劍虛垂,嬌軟的胸脯急速起伏,面上還帶著羞窘與惱怒混成的殺意,蘇雲落漸漸的紅了眼,緊抿的唇帶著說不出口的委屈。

  一把劍咣啷甩過來,砸在左卿辭身前,同時迸出一聲低啞的厲喝。“滾!”

  秦塵回過神,立刻挾著主人退走,白陌同樣迅速,誰也沒敢多停一息。

  “公子,那七人均為崔九手下,目前暫未驚動阮府,該如何處置。”崔九看來是兵分兩路,一批在前院困住侍衛,她從後院潛入池畔擄人。結果公子不在,卻撞上了蘇雲落,這一次胡姬氣得不輕,如果不是秦塵反應及時,大概公子又要吃一記耳光。

  眼下她無聲無息的一走了之,白陌簡直替公子慶幸。

  “除了崔九其他的都殺了,處理乾淨一些。”左卿辭毫無火氣道。

  這樣的聲調顯示出主人qíng緒極差,白陌咽了一下口水,“崔九已經知道了公子的身份,只怕會不依不饒。”

  左卿辭冷冷一哂,“給她上點化筋散,讓她癱幾天收收性子。”

  夜已經暗了,秦塵回來有條不紊的稟報,“據我探到的消息,崔九偶然至琅琊游賞,發現公子後,立刻借了由頭辭出阮宅,大概是怕阮宅知曉後不利於行事。如此一來,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尋她。不過蘇姑娘不見蹤影,是否該想個說辭通報郡主?”

  熱泉的硫磺氣息壓過了她身上的暗香,一時間已無法追尋,左卿辭沉默了一瞬,“明日回明昧閣見郡主,白陌找間乾淨的客院,等出了阮府立刻搬過去。”

  白陌的腦子還未反應過來,剛要說話被秦塵掃了一眼,頓時省悟。弄成這樣,胡姬一時半會怕是消不了氣,再留住閣中未免尷尬,不如搬離了再慢慢計較。

  左卿辭沒心qíng理會,一拂袖屏退了二人。

  思了一會心氣浮燥,他抑住煩亂淨手拭面,換上了寢衣軟鞋,扯散束髮在榻邊坐下,片刻後似覺察了什麼,將扔在一旁的絲帶揀回來,挽在指間細看。這根束帶並非晨時所用,玉青為底,黛色荼白雪青為輔,紋樣繁複雅致,窄窄的一條,織得極精細。

  左卿辭看了半晌,指尖若有所思的輕撫,長眸漸柔了一絲。

  明昧閣前一段時日籠在郡主病重的愁雲慘霧中,好容易陰雲散去,又變得忙碌不堪。這一次從溫泉別業回返,白陌發現閣內眾多僕役在整理物件,廊下四處散擺著檀木箱,仿佛在借天光翻曬收撿。

  白陌忍不住納罕,三月未至,凜寒仍濃,這個時節整理箱籠也未免太早了些。

  茜痕看出他所想,眨了一眨眼,俏顏梨渦隱現,“郡主說今年春早,把該曬的該清的全理一理,免了到時候忙亂。”

  左卿辭掃了一眼心照不宣。郡主已然在做離開的準備,這一走就不可能回頭,誰能想到金嬌玉貴的世族千金有這樣的勇絕,從此天涯零落。

  及至踏入郡主所居的院落,內里更是凌亂,連桌案上也堆著各色玉盒錦袋,字畫珍玩。

  琅琊郡主倚在軟椅上,捧著一個鏤銀茶筒,清眸迷濛而惋傷,仿佛正陷在追憶中。見得來客,她恬然綻出笑意,然而對方所述讓她頓生意外,禁不住疑惑。“公子要搬離此地?怎麼不見雲落。”

  左卿辭說辭委婉,“還請郡主見諒,恰好有一些小變故,不得不如此安排,新的住所就在山下,郡主但凡不適,均可隨時遣人傳訊。雲落偶然暫離幾日,過一陣自會來探視郡主。”

  琅琊郡主極好的抑住了失望,片刻後道,“既然公子已決意,我也不便qiáng留,若有什麼需要之處,公子盡可直言。”言畢,她從案上取過錦盒,“正好翻出了幾樣東西,這是早年所得的一方古硯,公子將雲落攜來,又為我的病費心良多,請容我以些許薄物為謝。”

  左卿辭也不多言,略一揖讓接了過來。“不過是隨手之舉,郡主何必多禮。”

  “女孩家沒有不佩玉的,這枚玉飾是我少時所喜,可供雲落隨身。”琅琊郡主遞過一枚錦袋,最後輕撫掌中的鏤銀筒,“還有這枚銀筒,盛的是真臘的犀明茶,當年——有人愛重其滋味醇厚回甘,若她能攜回去——”

  阮靜妍不曾再說下去,清眸淡婉,又含著一絲溫柔的希翼。

  左卿辭自能領會,不必多言,“郡主的心意,她定會明白。”

  ☆、陌上塵

  崔心芙又一次試著支起身,酸麻的手足讓她瞬時跌回了chuáng榻,她急促的呼吸,狂亂的怒火盈滿胸膛,明眸睚眥yù裂。

  她出身的崔氏一族雖不如靖安侯府尊貴,但在趙郡一帶為翹楚,說是勢可遮天也不為過。她是長房嫡出,上頭有八位兄長,全加起來也不如她得寵。世族小姐從無習武一說,可她自幼愛舞槍弄棍,家中不贊同,她倔qiáng的三天不飲不食,逼得父親默許,兄長專程請來北地第一槍教她習武。

  家人的殊寵和愛護,讓她從來不必像其他淑媛那樣鎖在深閨,而是意氣風發的與兄長策馬傲遊。紅衣白馬御銀槍的崔九小姐,趙郡人人盡知,在那一方廣闊的天空下,她隨心所yù,睥睨縱橫,不曾受過半分委屈。

  可是數年前,她實實在在的跌了一跤,痛徹心脾。

  那一載四哥得子,崔氏一門舉家至柏林寺還願,她被無趣的誦經吵得心浮氣燥,拋下家人躲去後院,卻無意中碰上了此生的魔障。

  一個皎如明月的男子自青翠yù滴的竹林緩步而出,翩然與她錯肩而去。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她第一次懂,從此萬劫不復。

  她很快知悉了他被稱為卓公子,文采不凡,風華絕世,帶著兩名隨侍在月前遊歷至趙郡,時與柏林寺的慧明上師辯禪。有人猜他是深藏不露的世家貴胄,有人猜他是微服潛行的豪族子弟,卻無人能說清他的來歷。

  她刻意讓六哥安排,在一場遊春中結識了他。他既不像常人那樣畏懼她,也不似夥伴一般奉承討好,始終不遠不近,客氣有禮,就如對待所有傾慕他的女子。

  那一時期他是趙郡閨秀最愛言及的人物,他的風流雅逸,謔言片語,折落了無數芳心。她的愛慕坦率而直接,天天尋去言敘,那些傾慕的女子漸漸噤寒退卻,全城盡知一個不明根底的雅士擄獲了驕傲的崔家掌珠。

  然而,他並不因之而喜悅。越是挫敗她越是執迷,越是冷淡她越是渴望,即使他連名字也不肯示人,即使他直言無意久長,只要露水之緣。

  雲髻墜,鳳釵垂。髻墜釵垂無力,枕函欹。

  呼吸相纏,衾枕與共,纏綿的溫存讓她以為得到了他,誰料想美夢般的歡愉那樣短。她不過是將一個意圖接近他的賤婢劃花了臉,不過是發脾氣不允他獨自去詩會,不過是追問他的家世,想讓他上門提親。

  她一腔旖旎熱望,換來日漸冷淡的疏離。最後她橫槍在手以死相迫,他依然是那樣平靜,多qíng時似水,轉顏之後也真箇無qíng。

  她下不了手,他毫不戀棧的離城而去。崔家精銳四出,一路追一路折損,她竟不知他身邊的侍從這樣厲害,硬生生護著他遁去無蹤。她恨的幾yù顛狂,數日不睡不食,笞死了十餘個下人。母親以淚洗面,兄嫂輪番守候,連盛怒的父親都放棄了斥責,唯恐她失控的毀掉自己。

  她以為此生已過,卻在琅琊撞見了他的隨侍,才知他竟是爭議無數的靖安侯府大公子,將她棄如敝屐,反攜著卑賤的胡姬共浴。

  人生至辱,莫過於此。她恨得發狂,想毀掉胡姬的臉,用槍穿透賤人的身體,用血來洗清她的極至憤怒。可她被困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日日癱軟在榻上,僅有一個啞婆子服侍,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開始恐慌。

  天黑了,晚膳的時刻近了。

  門咿呀一聲開了,一個端著托盤的影子投進屋內,她絕望的將臉扭到了一邊。

  有人在榻邊坐下,耳際傳來碗勺的輕響,須臾,半勺蛋羹送到了崔心芙的頰邊。

  她懨懨的一瞥,意外見了一張愛極也恨極的面孔。

  俊顏溫逸從容,一如當年。

  她忘了憤怒,戀戀的盯著他,滿腔的心火化為了委屈至極的心酸,忽然間淚珠就落了下來。

  他取過枕邊的素巾,替她拭去淚,又將銀匙遞過來,她下意識的咽下去,一勺接著一勺,她捨不得移開眼,盡數吞了下去。若是家裡人見到脾性火辣的九妹竟然如此乖馴,一定大為跌足。

  待蛋羹餵盡,左卿辭擱下碗。“回趙郡去吧,徒留無益。”

  崔心芙的火氣又上來了,狠狠的盯著他。“用不著你管。”

  他只笑了笑,像對待一個幼稚任性的頑童。

  崔心芙咬咬牙,“那個賤人呢?你殺了她,我就走。”

  他的長眸似笑非笑,說不出是哪裡不同,奇異多了涼意。

  “捨不得?”崔九昂起頭,帶著三分意氣挑釁,“那也罷了,我讓父親修書靖安侯,說有個低賤的胡姬傷了我,自然會有人替我處置。”

  他的指尖划過她頷際的淤傷,腫脹早已消了,殘留著一道劍脊印下的淺痕,漫聲道,“若她的劍一側,你可不止這點輕傷,只怕半個腦袋都不見了。”

  崔心芙半點不懼,冷笑道,“她有那個膽子?就憑她敢傷我,把我弄成這個樣子,我就要劃爛她的臉,將她賣到軍帳去當營jì——”

  臉頰驀然一疼,迫得她住了口,他慢條斯理的鬆開箝制的指,從懷中取出絲巾拭了拭手,仿佛沾染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你的傷並無大礙,過幾日自會痊癒,不過若是落在人販手上,將你劃爛臉毒啞賣掉,大概很難再逃出來,就算有一天崔氏一族尋到,你猜他們會不會認一個接過無數恩客的崔家么女。”

  崔心芙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威脅我?竟然將我跟那個低賤的胡姬相提並論。”

  俊顏連微笑都是涼薄的,“我只是好奇。”

  無qíng的話語讓崔心芙心緒激dàng,又是激怒又是委屈,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她有什麼好!我有什麼不好?憑什麼你這樣衛護她。”

  他淡淡的看著她,任她哽咽啜泣,直到哭聲零落才又開口,“當年之事是我不該妄為,時至今日,彼此糾葛也無意義,就此罷手吧。”

  崔心芙高傲拗烈,聽他說的這樣淡然,頓時恨極,“罷手?作夢!我不會讓你好過,更不會放過那個賤人!這是你欠我的!”

  左卿辭眉間掠過一絲諷意,“你要如何?一路糾纏,讓全天下知道崔家小姐被人始亂終棄,嫉恨發狂,連帶趙郡崔氏一族淪為笑柄?”

  無視崔心芙氣得幾乎瘋狂,他從榻邊站起,帶著置身事外的冷漠,“若是怨恨難平,儘管記在我頭上,要什麼補償盡可開口,唯獨重歸舊時絕無可能,息心歇著吧。”

  門在眼前合上,他又一次毫不留qíng的離去,崔心芙胸口窒痛,qíng緒越來越激烈。他果然出身高貴,足堪與她相配,卻對她輕而賤之;而那卑賤胡姬在千萬人前吻他,不知羞恥,放dàng得驚世駭俗,卻得到了他的寵護,她從不曾這樣想得到一個人,也從不曾這樣憎恨一個人。

  極度的憤怒催生出了奇蹟,崔心芙空dàngdàng的丹田隱約聚起真氣,癱軟的身體居然坐了起來。

  整個獨院被白陌包下來,院中三間屋宇,一間由白陌秦塵所居,一間安置著崔心芙,最大的一間自然是左卿辭的寢居。房間內畫瓶紙鎮,熏爐錦屏,霜炭暖盆樣樣齊備,掌柜極有眼色,侍奉得格外盡心。

  左卿辭在翻看琅琊郡主的贈禮,那一塊紅絲硯古樸自然,紋理密緻鏘若金石,色美如澤玉,相當難得。他僅看了兩眼就隨手扔在一旁,拾起了玉飾。

  玉飾僅有拇指大小,金葉為邊,整體琢如桃形,玲瓏飽滿,寓意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上等的和闐羊脂溫潤生光,如此澄淨的並不多,應是出自家族珍藏。

  銀筒也是精雕細鐫,比起這兩者的價值則要遜色許多。不過內里的茶葉極為難得,歷時十年依然烏黑曲亮,香醇撲鼻,正是最上乘的犀明茶。犀明茶並非中原所出,而是真臘國所產,與中原相去千里,其間峻岭險道不可勝數。大凡茶葉總是以新茶為宜,犀明卻是越陳越香,小小一點茶葉,到了中原貴逾huáng金,幾乎是傳說般的存在。有品飲者贊其甘滑醇厚,色如琥珀,能以此茶為常飲,可見琅琊郡主在一族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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