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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駛的金車忽然停了,健奴和宮女佇足不前,圍觀的人群不明所以,轟鬧聲漸漸小了,盡在疑惑的張望。唯有琴師眼盲,不辨四周仍在拉琴,嘈雜一歇,歌聲更為清晰,金車薄紗後的美人一動不動。直到一曲終了,麗影側過頭對車外的隨侍的宮女吩咐了一句,金車再度向前行駛,一眾侍從隨之而去,四周恢復了熱鬧。

  噹啷一聲,一塊碎金子落入女歌者面前的小碗,一個方臉宮女留在最後,倨傲的命令:“雪姬夫人要聽歌,明天到王廷北門外候著,真是兩個幸運的賤民。”

  整條街的人轟然開了鍋,其他的賣藝人無比羨慕,嫉妒兩人輕易獲取了huáng金和貴人垂青,撲面而來的話語挾著嘲罵與妒惡。這樣的場面顯然不適合再唱,兩人很快收了攤,盲琴師執起身邊的竹杖,由歌女牽著杖頭向街外擠去。

  這兩人一個是弱女,一個目盲,在洶湧的人cháo中行走,不時還有各種含妒的擠撞,頗為不易。奇怪的是試圖擠絆或輕薄歌女的全落了空,她身形輕巧,像泥鰍一樣滑溜,可憐盲琴師被高壯的吐火羅人擠得東倒西歪,趔趄難行。

  左卿辭渾身冒汗,肩背撞得發疼,竹杖幾yù折斷,足下被人一絆,身不由已撲跌下去,全仗一隻手及時提住肩膀才沒跌成嘴啃泥。他沒出聲,心知這份láng狽有一半緣自同伴的刻意旁觀。不等站穩他又受了一撞,身子一仰,右手空揮,忽然觸握到了一抹溫熱的肌膚,柔滑細膩,仿佛是女子的腰。

  觸感僅有極短的一剎,瞬間就被打開,隔了半晌,歌女終於垂下引導的竹杖,改扣住他的手腕。雙目失明的琴師依著歌女的牽帶而行,轟鬧嘈雜的街市再也無人能襲近,誰也不曾發現,他輕輕彎了一下手指,無聲的微笑。

  左卿辭支著竹杖踏入院門,白陌立刻迎上來扶持,將他送入房內坐下,正待解下蒙住雙眼的布巾,被左卿辭制止。“不必,他似乎在眼上粘了什麼東西,解去也是無用。”

  見主人被飛賊刻意折騰,白陌哽了滿腔怨氣,又不敢多言。“公子受苦了。”

  左卿辭不甚在意,“他扮歌女,我扮瞎子,倒也公平。”

  那個賊算什麼身份,也配與公子相較?白陌心底不知將飛賊罵了幾遍。

  緩緩用熱巾拭手,左卿辭的神qíng十分奇特,似覺有趣又似在回憶。

  白陌越看越是納悶,忍不住問出來,“公子,飛寇兒到底扮成了什麼模樣?吐火羅女人的衣飾□□極多,他可有被人看破?”

  什麼模樣?以飛寇兒一貫行事的風格,必然是平淡庸常,貌不驚人,讓人過目即忘。左卿辭沒有多說,微微笑起來,“怎麼,你也想當瞎子?”

  白陌悻悻然道:“我就知道他不想被人看見那副怪樣才硬要公子扮作目盲,還要求任何人不得跟隨,真不該聽他的。”

  左卿辭以指尖輕撫,寬布下的眼部仿佛塗了一層凹凸不平的厚膠,將眼皮完全覆住,不透半點光。近兩三日都無法視物,這樣的qíng形不在預想內,偶然體驗倒也有趣。

  覺察到主人的心qíng近乎愉悅,白陌才敢多問幾句,“公子今日可還順利?”

  左卿辭垂下手,隨口道,“很不錯,明早去皇宮面見雪姬。”

  主人的謀劃歷來成算極高,白陌早已信服,但還是難免不解,“公子如何得知雪姬會因一支胡曲而垂目?”

  左卿辭起身,任白陌替他寬去外袍,換上輕便的布履才道:“傳聞雪姬倍受寵愛無所不有,卻罕見笑容,又定期去佛寺朝拜,必有心事。那支胡曲是焉支女子安撫嬰童所用,她被獻給吐火羅王時年僅十五,多年從未回返,乍聞故土之音怎會不駐足。”

  幾句話讓白陌心服口服:“公子果然策算如神。”

  左卿辭笑了笑,“這本在預料之內,倒是飛寇兒頗讓人有幾分驚喜。”

  “公子怎麼知道他學會了吐火羅語。”這一疑惑白陌已經存了許久。

  左卿辭莞爾,給了提示,“還記得入城的時候有個軍士要逐一查問?”

  那是至吐火羅後第一次遇險,白陌自然印象極深。“屬下記得,那個隊正見我們是異地商旅,想挑毛病,堅持要問訊全隊,幸好隔鄰商隊的驚馬鬧出亂子,險些沖了城門,才讓我們僥倖過關。”

  左卿辭淡淡的點了一句,“你就不曾奇怪,馬群為何恰好那時驚亂?”

  一問之下白陌張口結舌,好一會才道:“是他做的?”

  左卿辭薄曬,“你與軍士說話期間,他已混入鄰隊伺機而動,拿捏得如此精準,不懂吐火羅語才是奇事。”

  白陌啞口無言,訕訕的將一杯溫度合宜的香茗遞至主人手中。

  左卿辭待要品飲,發現目不能視著實有些不便,轉手擱下,眉間漾起一絲興味,“他暗地學了胡語,又見事留心,悄無聲息的化險為夷,卻不yù人知,你說這是何故?”

  “此人存有私心,不肯全力施為。”白陌脫口而出,細想更是可怕,這飛賊太過深藏不露,“公子不宜與他單獨赴內宮,這賊如此狡儈,一旦有什麼不利,他只怕先逃了。”

  “文思淵的鉗制份量不輕,只要不逼到極處,他不會輕易捨棄任務。”左卿辭私心有些可惜,這樣出色的一枚棋子,怎麼竟落入了文思淵那個掮商手中。

  “百曉公子聲名不佳,與他關聯的更不可靠。”白陌權衡之下,作了與陸瀾山相同的建議,“或者請沈姑娘暫時委屈,扮作歌女相陪?反正有公子同往,她會不會吐火羅語也無關緊要,以她的武功必能護得公子無恙。”

  左卿辭笑而不語。

  沈曼青是什麼人?正陽宮掌教的首徒,芳名遠揚,眾星捧月的武林仙子,何等愛惜已身。以正陽宮的矜傲,殷長歌的護短,沈曼青的清高,如何肯放下身段,矯充下九流。

  作者有話要說:  深夜禮包,這一章提前放咯,希望親們喜歡

  想看阿落的妹子要失望咯,哈哈哈,左公子雖然狡猾,可阿落這點小事都搞不定,還怎麼混江湖

  ☆、初試手

  兩人在宮門外候了許久,終於由一個宮役引進去。

  途中經歷了幾重搜檢,每一重都有侍衛例行訊問搜身。饒是歌女容貌普通,膚色干huáng,身材扁平,還是被侍衛捏了兩把。一個侍官見琴師頎長英俊,瞧著頗不順眼,足下不懷好意的一絆,盲琴師頓時láng狽跌倒,引起侍衛群一陣轟笑。

  另一個侍官也生出惡作劇的興致,粗bào的扯下琴師雙眼的綁帶,人們笑聲驀然一寂,只見盲琴師眼部滿布大塊紫紅色的疤痕,累累交錯,猶如被數柄利刀划過,望之異常可怖,侍衛們看得噁心,連連揮手斥令他們離開。

  畏縮在一旁的歌女拾起布帶,重新替琴師繫上,扶著他繞過侍衛,戰戰兢兢的向內苑行去,踏過最後一重門,他們終於進入了王廷最隱秘的花園。

  高矮錯落的碧樹矮林形成了籬牆,密植無數奇花異糙,自成一個廣闊而奇麗的世界。沿著圓石鋪就的小徑前行,耳畔不時有鶯啼鹿鳴,忽而有彩蝶悠然飛過,圍欄上蔓生的藤枝繫著銀鈴,隨著飛鳥落足而輕響。

  一座巨大的石台出現在眼前,層層長階鋪著織錦絲氈,猶如通天玉道,歌女扶著琴師逐級而上。最高處是一方軟榻,錦帛為頂懸玉綴金,色澤宛如朝霞,極盡奢靡。六名侍女環繞塌邊,畢恭畢敬的侍奉著榻上的金髮麗人。

  雪姬身份尊貴,賤民不可面見,琴師與歌女被指令停在數階以下的位置演奏。

  盲琴師並不在意,幾聲彈拔過後他漫聲開口,伴著悠揚舒緩的琴曲,清沉的歌聲猶如詩人在星光之野低徊的吟唱,玉台上所有人皆陷入了沉醉,連琴師身邊的歌女都聽怔了。

  柔軟的金髮似流動的huáng金,雪姬毫無瑕疵的臉龐猶如自然精心的雕琢,一雙夢幻如冰海的藍眸,高高的瓊鼻下是玫瑰色的唇,她有冰雪般的容顏,也如冰雪般冷漠,仿佛凌駕於眾生之上的女神。

  這位聞名西域的艷姬靜靜的看著眼前的東西,沒有喜悅也沒有好奇。

  那是一卷金緞般的織物,從烏德琴盒的夾層取出,層層疊疊,華美絢麗,日影下盈著炫目的光輝。

  “我們初到貴國,冒昧以這種方式拜見,還請夫人見諒。”吐火羅語咬字極重,由左卿辭口中道出居然十分優雅,他身著粗衣目不能視,氣質卻似一位從容不迫的王候:“這是捻金辟塵被,曾為中原前朝皇后所珍愛,金蠶絲密制,被角綴有四粒寶珠,塵灰不染,進獻夫人作為面見之禮。”

  上方的美人終於開口,以一種傲慢與任性糝雜的腔調,嬌甜而冰冷,令人極想征服:“你們是那個中原人的朋友?”

  左卿辭恭敬有禮,“曾經是,直到他盜走了我們最重要的東西。”

  纖纖玉指攏起一縷散落的金色髮絲,美人掠了一眼受命退到階下的侍女:“你們想要什麼?讓我說服王把他交給你?”

  左卿辭答的極有分寸:“夫人深受寵愛,天下重寶無所不有。我們奉上薄禮僅是希望能讓夫人有所印象,別無他意。”

  冰藍色的眼睛泛起薄嘲,麗人毫不客氣的譏諷,“你們該去找宰相羅木耶,王的每一個決定都由他左右。”

  “我們更期盼得到夫人的信任。”左卿辭淺淺一笑,不疾不徐的話語意味深長:“請夫人不要拒絕異邦的友誼,說不定能帶來一些特別的幫助。”

  雪姬似乎想到什麼,停了片刻,姿態有一絲微妙的變化:“你手下有中原的勇士?”

  儘管目不能視,無法知悉雪姬的神qíng,但這一句讓左卿辭明白此行已經成功:“夫人可有什麼心愿?”

  美人不答,轉而道:“我想見識一下勇士們的能耐。”

  這是機會,也是試練,左卿辭略一側首:“如夫人所願。”

  一旁的歌女沉默的上前。

  絕美般的嬌顏現出一絲驚訝,打量了一番,雪姬抬起縴手,指向庭院遠方一棵樹。那是一株醒目的巨樹,足有數人合抱之粗,枝椏參天,濃蔭蔽日,超拔於眾林之上,唯有高台上才能窺見全貌。“那棵樹上有無數飛鳥,我最喜愛其中一隻紅嘴白翼的小鳥,希望能聽到它的歌聲。”

  歌女望了一眼,從一旁的花池拾起一塊拳頭大的卵石,甩手一擲,遠處的大樹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震了一下,樹影搖顫,落葉瀟瀟,棲宿在巨樹上的鳥群轟然而起,漫天遍布鳥影。

  幾乎同時,歌女消失了,仿佛一抹淡影在巨樹上空掠過,輕盈的轉折而回,一來一去不過瞬息。她立在階下,雙手微攏,掌心一隻雪白的小鳥拍打著雙翼,鮮紅的嘴喙正驚惶的鳴叫。

  階下的侍女還在茫然張望天空,為鳥群突然驚起而詫異。

  雪姬櫻唇微張,半晌才接過小鳥,俯首望了許久,冰藍的眸子異光閃爍。

  眼障頑固的隔阻了視野,切斷了一切光感,於是左卿辭的聽覺變得異常靈敏。

  屋內有衣物悉索的聲音,有層層手鐲卸下的撞擊,還有細碎的金屬片輕響,來自歌女胸衣上的綴飾。他知道這些物品的細節,白陌置備的時候他曾一一檢視,卻想像不出使用物品的人是什麼樣。

  換衣聲結束後,是各類瓶罐起落的聲響,左卿辭極有耐心的等待。

  終於有人解開他眼上的蒙布,將一塊浸著溫熱藥水的軟布敷上臉頰,而後是一隻手輕輕按捏塗飾邊緣,過了好一會,眉際的皮膚仿佛被什麼提拉了一下,開始有光透入。

  左卿辭緩緩睜開眼,做了兩天瞎子,乍然間竟有些不習慣。

  窗緣已拉上帷幕,光線並不qiáng烈,唯有案上一枚掐短的燭芯燃著一豆暈光,映著一個栗發挺鼻,鼻尖兩側散著些許雀班的西域少年。對方正在仔細的審視,一手拎著揭下來的飾疤,另一手替他除去眉眼間殘餘的膠滯,低柔的燭光消減了疏離,室中一片安靜。

  飛寇兒已經換回了男裝,新面孔顯然是倉促而成,邊角還帶著一點粗糙。

  左卿辭首先開口,“落兄今日功勞不小。”

  西域少年似乎沒有聽到,指下自顧忙碌。

  左卿辭存心挑起話頭:“我那段歌如何?”

  飛寇兒停了一瞬,看了他一眼:“很好,用的是焉支語?”

  “不錯,用以道明我們是中原來使,請她譴開宮女私下面謁。”藥水拭過眉際,左卿辭眼眸輕垂,長長的睫彎出精緻的弧線,“多虧落兄展示身手,打動了雪姬。”

  不論是指責或誇獎,飛寇兒都沒什麼反應,看著他絞洗布巾,左卿辭閒閒的調侃:“據說雪姬有傾城之色,落兄瞧著如何?”

  少年並不關心,敷衍道,“非常美,你想讓她做什麼。”

  “以她的身份地位,不需要真做什麼,幾句話足矣。”左卿辭解釋了一半,微微一笑。吐火羅王年事已高,妄自尊大,不允許女人干預政事;雪姬無子,看似風光,根基卻很薄弱。一個聰明的女人絕不會甘心做任人享樂的玩偶,非常好。

  飛寇兒不曾多問,“既然你見過她,我的任務已了?”

  對飛賊這種全然置身事外的態度,左卿辭風度極佳:“落兄在瓦罕山谷獵獲的雪láng皮可有意出手?我願重金以求。”

  飛寇兒答的很直接。“不賣。”

  左卿辭從善如流的改口,“那麼可否借我暫用,事成一定完璧歸趙?”

  飛寇兒點了點頭,確定易容的殘漬已清理乾淨,轉去銅盆處沐手。

  左卿辭瞧了半晌,忽然道:“今日如此順遂,落兄可有興致對飲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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