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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回來,到底是誰給他的那些姜蒜?

  “你胸口和肚臍不能露出來,以後還娶個什麼媳婦兒啊?洞房的時候就坐在恭桶上不走了嗎?”

  吐羅大蠻賊笑了起來,關於這件事,他得意的很。

  “火長也是個童子□□?連女人的身子都沒看過……”

  “吐羅大蠻!”

  “能不能少說些話!”

  吐羅大蠻馬上意識到這玩笑開的不好,只是住口也已經晚了,已經擦好身子的狄葉飛胡亂穿上衣服,表情難看地走了出去。

  盧日裡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

  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想通了。

  那羅渾和殺鬼早就已經一身血腥味的縮在角落裡睡著了,負責衝鋒的那一群騎兵是消耗最大的,不是每個人都像賀穆蘭這樣力大無窮、體力又好。

  賀穆蘭站起身,一點點穿回其他衣衫,正準備鑽進床褥里好好休息一番,門口卻突然傳來了叫喊聲:

  “請問花火長可在?”

  已經到了晚上了,由於近日裡剛剛大戰過,右軍蠻古帳下的這一營都幾乎沒有睡。有的會去殤帳給死去的火伴焚燒衣衫,有的則是處理傷口、清理身上的穢物等等。

  這時候有人來找,莫說賀穆蘭奇怪,就連火里其他人都奇怪的很。

  賀穆蘭走到門口,掀起營帳彎腰出去,發現是幾個不認識的魏兵,為首之人年紀不小,大約有三十來歲了,見她出來,一抱拳,朗聲問道:

  “白日裡,我聽其他火的兄弟們說,花火長會fèng合屍體?”

  “……誰和你說的?”

  “盧日裡那幾個火伴都傳開了,都說你能通靈,還會fèng合……”

  “老四!”

  那年輕的魏兵立刻不說話了。

  “咱們幾個前來,是想求花火長給我們今日戰死的同火安上頭顱。他的頭我們拼死搶回來了,可是因為身首異處,軍牌又不知道掉哪裡去了,功曹不肯承認那是他的屍體,要將他的東西收走……”

  那火長此時悲戚的像是個老人,連皺紋都出來了。

  軍中催人老,往往二十幾歲的青年看起來都像是中年人,更別說這個三十歲已經算是中年的年紀。

  “他家中還有妻女,那些兵器和戰利品若是送回去,好歹還能讓他的妻女多過幾年好日子。若真是給功曹收走了,怕是就當無主之物給處置了。他屍首不存,多半也不會為他立冢,以後家中和軍中祭祀,都沒個主位……”

  軍中有戰死主位的,日後大可汗論功行賞,也會賞賜家人。這也是為什麼莫懷兒兩世都這麼悲劇的原因,他根本不可能以“為國捐軀”的身份下葬,家中也得不到任何的撫恤。

  那火長身後幾個火伴眼眶通紅,噗通噗通的就朝賀穆蘭跪了下來。

  看他這火里人人按排行論名,也就知道相處的時間不短了,如今落到這個下場,難怪同火趁夜來求。

  賀穆蘭看著滿臉皺紋的火長,在看看幾個跪下的火伴,伸手去攙扶他們。那幾個人哪肯站起來,無奈賀穆蘭力氣太大,一手一個,將他們都拽了起來。

  “你們無需如此,我進去拿上針線,跟你們去就是。”

  賀穆蘭返身回帳,一進帳子就嚇了一跳。

  同火的若干人和吐羅大蠻等人蹲在帳子旁邊,側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見賀穆蘭進來了,他們也不尷尬,只是皺著眉勸道:

  “真要去?若是傳開了,以後各個都來找你做這個,功曹會不高興的……”

  “你剛剛清理過自己,去了殤帳,回來又要再洗?”

  “太晦氣了吧,你又不是仵作……”

  賀穆蘭越過他們,把自己乾淨的外衣脫下,套上了一件若干人丟下的髒外衣,拿起案几上的象牙線盒,一邊揣進懷裡,一邊和他們說道:“至少今天,無法熟視無睹。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今後很長一段日子會睡不好覺。”

  她並不是個濫好心的人,可是她現在已經理解了鮮卑的軍戶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也知道每一個軍戶的死去對家庭代表了什麼。

  花木蘭為什麼會說出“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變他們的生活”,她已經從丘林莫震那一家裡了解了。

  即使是英雄,即使死時以大將軍之禮下葬,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該愚昧的還是會愚昧,該痛苦的還是會痛苦。

  不,應該說,會更加深刻。

  所以若是能做點什麼,盡力去做。在知道fèng合起盧日裡的肚子能給狄葉飛帶來那麼大的撫慰以後,賀穆蘭覺得這種事是有意義的。

  有意義的事,何必問它該不該做呢?去做就行了。

  賀穆蘭跟著那一火人走了,去了停放屍體的殤帳。

  並不是每一具屍體都會被人帶回來的,只有那些有火伴的、或者互相有所關係的人,才會在雜役營的雜役們打掃戰場前將這些人的屍體抬回來,在私下火化後將屍體送到同袍的家裡去。

  也有腰包比較鼓的,會買一口棺材,再請人將屍首送回鄉間。

  大部分的屍首,無論是敵是友,都被雜役營里的雜役在打掃戰場後集中起來給燒了。

  最早的時候,鮮卑人是不處理屍體的,自然會有野狼和豺狗之類把它們吃掉。是漢人的軍醫到了軍中後,告訴鮮卑人若是讓屍體自然腐爛,很容易讓軍營中患上疫病,那些疫病並不是天神發怒,而是來自屍體的詛咒。

  自那以後,才有了雜役營的“搬死役”,才有了殤帳。

  殤帳燈火明亮,鮮卑人早期的宗教信仰和火有關,軍中雖然不許宣揚鬼神之說,但這種千百年來來流傳下來的規矩卻是不可能改變的。殤帳里留著許多守夜的同火,殤帳外立著火盆,裡面焚燒著死者身前穿過的衣服。

  “燒葬”和“鼓樂歌舞相送”是鮮卑人的傳統,若有薩滿在的話,沒有屍骨的人,還要招魂虛葬。

  如今薩滿自然是不會有,不過軍中向來對士卒如何發散心中的悲傷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處偏僻的殤帳外若是鼓樂整晚,也沒有幾個軍紀官會管。

  賀穆蘭沒有來過殤帳,她的火里人都活的好好的,自然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也許前世花木蘭有過,但這些記憶並不深刻。

  也許對花木蘭來說,這些記憶已經多到麻木,無需牢記了吧。

  所以她受到的震撼,根本不足以言說。

  她參加過不少次葬禮,畢竟她上輩子是法醫。那些追悼會上的苦痛流涕,那些躺倒在地上的婦人哭的如同唱歌一般的場景,已經讓她對“喪儀”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可是鮮卑人不是那樣,鮮卑人是唱著歌守靈的。

  殤帳四處隨處可見擊鼓而歌之人,也有些人跪在屍首前,把生者之前用過的東西放入巨大的火盆中,一點點的燒掉。

  殤帳綿延一片,除了屍身、火盆、擊鼓而歌之人,還有許多穿著白衣的巡夜官,他們是為了防止失火而設置的雜役,每人身後都有大缸,裡面是每天從軍營各處搜集來的污水,可以隨時用來滅火。

  賀穆蘭就在一片踏歌聲、鼓樂聲中,跟著那一火人找到了他們同火的屍首。

  頭顱被放在死者生前的馬鞍上,想來他的戰馬也已經是死了。

  軍中又要有一頓馬肉肉乾可食,那些剝下來的馬革,不知又要裹上多少戰死者的屍體。

  他們見賀穆蘭果然前來,一個個又是歡笑又是落淚,行禮的、大聲讚嘆她的德行的皆有。賀穆蘭跪坐在那具屍體的身旁,拿起那顆已經發青的頭顱,仔細比對了一下。

  這是她的職業習慣,先看看傷口。

  “……確實是他的身子。”

  賀穆蘭丟下這麼一句話,開始彎下腰fèng合了。

  “這自然是他的身子,老九一直盯著。頭是火長和老四老五拼死搶回來的。”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鮮卑人擦了擦眼淚。

  “二哥是我們之中武藝最好的一個,老天真不長眼睛。”

  是啊,在戰場上,武藝好,不一定就代表不會死啊。

  賀穆蘭小心的fèng合起屍體,法醫的職業道德之一就是“尊重屍體”,所以大部分時候即使進行了檢驗,只要屍體沒有殘破到不可修復,在檢驗完成後都會基本fèng合好,保持完整。

  雖然fèng合不會像做外科手術那樣仔細,但也會按照家屬的要求去做。器官也會裝進袋子裡放入腹腔內。

  對於這種工作來說,賀穆蘭做的比殺人趁手多了,自然是神情認真嚴肅,手法精準熟練。

  看著一個人在死人身上飛針走線,而且fèng合手法和女人fèng衣服完全不同,那幾個同袍不知怎麼的就想起盧日裡的同伴所說的話。

  “花木蘭,是可以通靈之人……他替盧日裡把遺言說出來了……”

  .

  “花火長,他有什麼遺憾嗎?”

  忍了半天,老三還是開了口。

  賀穆蘭正在忙,沒意識到他在說什麼,還以為說這人死的痛不痛苦,她安慰家屬是做慣了的,立刻不假思索地開口。

  “傷口平整,用刀的人砍的很快,他應該沒有痛苦太久,所以肌肉都沒有痙攣起來。他並不是非常痛苦的離開這個世界的。”

  幾個年紀較小的火伴立刻如釋重負的抱在一起,像是得到了什麼赦免。

  fèng合結束後,賀穆蘭接受了幾個同袍的謝意,擦了擦手,站起身來。

  跪坐的太久了,猛然站起來時頭有些發暈。她的眼睛驀地一下子像是沒有了焦距,在這燈光下看起來更是神秘又惑人,那幾個同火不知為何對著這個並不算高大的男人升起了一股敬畏之心,紛紛拜伏了下來。

  賀穆蘭和屍首在同一側,她以為對方拜伏的是屍首,微微往旁邊避了避,走出帳去了。

  殤帳是停放屍骨的地方,氣味自然不會好。殤帳里被同火之人點著油燈,帳外的土地則泛著暗藍,賀穆蘭踩在帳外堅實的土地上,又一次升起了“成就感”這種東西。

  上一次是救人,可是救錯了。

  這一次是給予死者應有的尊嚴,希望不要再生事端。

  賀穆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夜晚吹起的風將她的頭髮吹亂,但是她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注視一個點。

  在另一邊穿梭著的,是她的火伴狄葉飛。

  他在替盧日裡的同火們擊鼓,哼唱著熟悉的歌謠。

  原來他來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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