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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身後貼來,衣上薰的沉水的香氣,頃刻侵略了屋內原有的花香和墨香,阿寶一時只覺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他的手指還是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貼在她火燙的肌膚上,卻是說不出的熨帖。她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由他把持著自己的手腕,一豎一直,一鉤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間的失憶,不知此身為誰,今夕何夕,再無過往,亦無未來。

  定權望著手中潔白柔荑,卻想起幼小的時候,自己還是寧王的世子。也是這樣的春天,母親把著自己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母親的手,如瓷如玉,那象牙的筆桿,在她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發黃。字如書者,婉若麗樹,穆若清風。母親含笑對自己道:「這就是你的名字。」阿寶忽覺他的手上加了兩分氣力,微微一驚,手腕一撤,那個「傷」字的最後一撇便偏了了出去,在紙上劃出許長,鋒芒刺目。定權這回過神來,只覺得心中仍在突突亂跳,亦怕阿寶看出了自己的失態。望了她一眼,見她也只是低頭呆在那裡,卻連耳根都紅透了。這才暗暗舒了口氣,開口笑罵道:「孤好端端教你寫字,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阿寶的聲音低得猶如蚊蚋一般,只道:「沒有。」望了一眼桌上,又慌忙道:「殿下,奴婢去催茶。」定權好笑道:「回來,把這幾個字再寫一遍,寫不好,可要罰你。」阿寶低聲道:「是。」按他教的方法重新把了筆,將那兩句又抄寫了一遍,定權看了看,嘆氣道:「你還是去催茶罷。」阿寶應了一聲,如逃般急急向外走了,出了閣門,卻見蔻珠靜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處站了多久,不由訕訕叫了句:「貴人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溫聲道:「快去罷。」

  閣內定權凝視那古帖片刻,另揀了一管長峰紫毫,紙上側峰走筆,一蹴而就。

  蔻珠進了閣內,見定權執筆呆坐,便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紙,將庾氏的原貼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東府可是要查殿下課業的。」正說著,忽看見定權方才新寫的書帖擱置一旁,托起來細看了看,滿心喜歡,不禁問道:「殿下的這幅字若無他用,賜了妾可好?」

  定權斜睨她一眼,不知緣何,心下陡生不快,將筆一投,冷笑道:「輕狂事物,略略抬舉你們兩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頭輕輕抖動了一下,面孔瞬時翻做煞白,半晌才跪下謝罪道:「奴婢該死。」定權揚手道:「你也先下去吧。」蔻珠答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方至閣門,聽得背後太子淡淡說了一句:「是孤心中不痛快,這字也未見佳,日後寫副好的給你。」蔻珠停下了腳步,亦未答謝,亦未回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移步出門時正碰見阿寶捧著湯水進來,只抬頭對她笑道:「殿下不高興呢,你小心些。」

  阿寶記得太子片刻前還是言笑晏晏,不過他既然一向如此,便也不足為怪。進了閣內,果見太子已沉下了臉,拉過紙來不知開始寫些什麼,此次卻是修正雍容的正楷。聞她走入,頭也不抬,冷冷吩咐道:「墨。」

  阿寶依言上前,取過墨錠,在硯池中慢慢千迴百轉。沉水的香氣退散,窗外海棠的幢幢花影,投到了她研墨的手指上,投到了太子握筆的手指上,也投到了案上筆架邊,蔻珠方才索要未遂的那張粉箋上。罕見的昳麗字體,鐵畫銀鉤,光燦炫目,筆筆皆華麗,字字如金玉。雖以墨書紙,卻有著勒石鑄鐵一般的剛勁鋒芒。

  適才未來得及完全辨識的文字,憑藉這種法度森嚴的重新書寫,得以一目了然:

  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

  本是幾世前人的含混斷章,這個現成春日的飛花流雲、鬢影衣香卻一一成了它最精準的註疏。字裡行間浸淫著的不知緣由的失意和傷心,被富貴得咄咄逼人的筆畫所妝飾,漫生出一派頹唐之極的靡麗。

  ☆、慘綠少年

  次日定權入宮,先事早朝,又在定棠等的陪同下出閣聽過筵講,兄弟說過了幾句話,定權懶得敷衍,便先辭了出來。出了宮門,正想上東宮軺車,忽見斜剌里閃出一個穿綠袍的官員,向他行了君臣大禮,口中稱道:「臣詹事府主簿廳主簿許昌平拜見皇太子殿下。」定權心中疑惑,四下環顧卻再無他人,道:「許主簿請起。」那許昌平立定了身來,定權不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見他頭戴烏紗襥頭,身著綠袍,不出二十四五的年紀,一張清俊面孔甚是生疏,從前卻未曾謀過面。

  因為近年來,皇帝父子參商,自李柏舟伏誅後,非但三公三孤的加銜除顧思林外無人再得,左右春坊的職位大多虛懸,剛剛又將詹事府上下一干人等洗換得七零八落。直至今日,除了詹事和少詹,定權連詹府一干正官都未見全,更何況是一個協助勾校文移的從七品首領官。若非他適才自報出處,定權卻做夢都想不到朝中還有這樣一號人物。此刻見他分明是等在宮門,心下不由疑惑,虛笑著問了一句:「許主簿安善?許主簿在此,可是有公務?」許昌平連忙躬身還禮道:「臣不敢當。只是臣確有一二諫言欲報知殿下,雖臣位卑言輕,亦望殿下折節降指,猥身辱聽。」定權見他果然有話要說,只是不知所為何事,回首望了望宮門,無奈道:「孤願聞許主簿賜教,只是此處說話大不便宜,我此刻便還西府,許主簿若有話,不妨過我一敘。」許昌平想了片刻,方答道:「臣謹尊殿下令旨。」定權見他年紀輕輕,行動說話倒是頗有些書生氣,一板一眼到可笑,遂一笑上了車。一路左右無事,胡亂猜測,卻怎麼也想不出這個芝麻官到底有什麼話非要截住自己說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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