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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望,就撞進了一雙仿若深不見底的黑眸中。

  明月在頭頂上叫囂,夜色漸冷,她想要揚聲提醒雀奴,卻礙於無法言語,只在喉間發出含糊聲響,徒勞無功。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在宣明二十二年的中秋月圓之夜,在淒清微涼的月色下,她在出事後第一次見了雀奴之外的人,一個全然陌生的年輕男人。他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了她們的小院子裡,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青衣早已被鮮血染透,充斥著濃郁的血腥味。

  她驚慌失措。

  他卻靠在了不遠處的牆上,豎起手指置於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若生本就無法說話,見狀倒是醒過神來,當即抓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碗“哐當”擲在了地上,碎瓷滿地,在暗夜裡發出清脆又響亮的碎裂聲。不過是只粗瓷的茶碗,這會摔碎了,若生卻覺自己心頭都在滴血,遠比她昔年在木犀苑裡一發火就砸碎的那些佘貴物件更心疼。

  好在雀奴聽見響動,匆匆從屋子裡跑出來,三兩下就衝到了她身邊急聲問:“出了什麼事?”

  若生立馬抬手直直指向了那面牆,然而定睛一看,原本站在那的人卻已不見了。她正疑惑著,卻發覺牆根處躺著個黑乎乎的身影,半點聲息也無。

  院子裡萬籟俱寂。

  他暈死過去了。

  雀奴靠近後發現了他滿身的血,就同若生商量,既已只剩一口氣那是直接剁了當沒今兒這事還是把人拖出去丟掉任他死活?

  若生被她一句剁碎了事唬了一大跳,但還是仔細思量起來。這人丟出去萬一人沒死,指不定來日會給她們招惹什麼禍害,此路似乎不通……那看來,還真的只有剁碎了毀屍滅跡一條路……

  她就比劃了個一。

  雀奴看得明白,重重點了點頭。

  倆人互相安慰著,一人拿繩索捆了人,一人去廚房取菜刀來。前日才磨過的,倒也鋒利。若生捨不得叫雀奴做這種事,就率先舉起了刀。可這刀沉甸甸的壓手,她舉著,卻半響也落不下去。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到底就是個大活人……

  她下不去手。

  雀奴嘴上冷酷無情,面上沒有絲毫表情,可刀到了手裡,也是磨磨蹭蹭下了不手。

  倆人對視一眼,面上皆露出兩分頹唐之色來。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拍案拿定了主意,不剁了,就捆著等人醒吧!要是就此涼了,那就再說……至於救治,罷了,抹點糙木灰止血吧,旁的就再無辦法了。雀奴素來聽她的,聞言全無異議,當即將人挪到了屋子裡丟在一角。

  擱在院子裡,萬一叫人瞧見了,可不成。

  若生則過一會去探一探他身上是否還有熱氣。

  一條人命擺在眼前,委實不想就這麼叫他死了;可這是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們院子裡的陌生人,又帶著一身的血,怎麼瞧都不像是好事,她就又想死了也好……

  滿心矛盾著,若生睡意全消,雀奴卻犯了困。她白日裡忙碌累得狠了,夜裡常常倒頭就睡,這會不過是強撐著。若生就讓她在一旁小憩去,等有了情況再喚她起來。雀奴搖搖頭不答應,可睡意上涌哪裡擋得住,終於還是睡過去了。

  若生攤開被子為她蓋上,正掖著被角,耳畔驀地常來一陣咳嗽聲。

  她急忙扭頭去看,就發現他醒來了。

  他咳著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繩子,忽然靜默下去,片刻後道:“繩結打得不錯。”

  這繩結的系法是雀奴同船工學的,十分堅實難解。

  他明明被捆著,卻三兩下便將繩結解開了去。

  若生大驚失色,伸手就要去推醒雀奴,卻被他淡聲叫住,似笑非笑道:“不必擔心,我就要死了,害不了人。”

  言罷,他原站得筆挺的身子“嘭”一聲重重摔了下去。

  若生傻了眼。

  雀奴驚醒,一下從床上蹦了起來。

  然而明明看著已經奄奄一息的他,卻又活了三日。昏睡著,可餵他喝水就喝,餵他吃米粥也吃,但他的脈息的確漸漸微弱了下去。到第三天清晨時分,他已餵不進水米。若生低頭看看手裡的大半碗粥,皺皺眉自個兒吃掉了。

  誰知到了午後,他那口已經微弱下去的氣又強健起來。

  時至傍晚時分,竟連人都醒來了。他睜開眼,入目就是若生的臉。若生等著他移開視線,他卻一直沒動,只啞著嗓子道:“勞駕,渴了。”

  倒是一點不客氣。

  若生眼瞧著他一點點精神起來,連兩頰上都有了血色,便知他是迴光返照,一時竟也唏噓起來,遂頂著自己滿是痂痕的臉乖乖去倒了杯水給他。

  吃不起好茶葉,連碎沫子她也捨不得擱,就是碗白水,他卻喝得津津有味。

  若生愈發唏噓。

  他喝了水歇過須臾,忽然問:“可懂牌九?”

  若生微怔,下意識點了點頭。

  他就笑了起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容甚至有些孩子氣,頰邊有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

  他說:“那就勞姑娘陪在下玩一把如何?”

  若生卻看著他頰邊的酒窩愣住了,良久不曾作答。那一剎那間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那個就是生氣也總是轉瞬便忘得精光,始終只念著她好的父親。

  心緒翻滾,她不由得微微頷首。

  他身上穿著的還是原先那身髒衣,若生就見他從身上掏出了幾塊骨牌來,稜角光滑,顯然是經常帶在身邊的老物。

  牌不齊,若生皺了皺眉。他察覺,便輕笑著道:“原是用來占卜的,而今也只能將就了。”說著,他已擺好了骨牌。

  這一場,若生贏,他輸得一敗塗地。

  可若生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曾想贏。

  天色暗下來後,他闔上了眼推說睏倦,便靠在那睡去了。至月上梢頭時,若生去探他的鼻息,卻發現已無半點。

  她跟雀奴想法子為他換了衣衫,又候了兩日,卻始終不見有人尋他,沒有法子只得由她做主埋了他。

  一個小土包,上面豎塊木頭。

  雀奴問,寫點什麼?

  她想了想,提筆寫了賭鬼之墓四個大字。

  第027章 疑問

  家中無墨,一時不得銀錢去購,她寫時便揀了木炭條來用。結果是日午後天上便下了一場雨,淅瀝瀝倒不大,只那充作墓碑的木頭原不經風吹雨打,上頭的字更是被雨水一擊便模糊成了幾團,黑乎乎的再看不分明。

  等到翌日清晨,這場雨方才止住。

  她倚窗探頭往外看,沉思片刻終於長嘆口氣,尋了雀奴相助一道前去前庭破敗凌亂的花圃前,準備取了小刀來將碑文刻上。

  送佛送到西,連人都直接埋在了院子裡,再費些功夫也無妨了。因不知其人姓甚名誰,她跟雀奴又窮困潦倒斷無可能為個陌生人發喪,想著將屍體送到亂葬崗,又似乎過於淒涼了些,於是乎最後這人就被她們給埋在了院子裡,也算是“毀屍滅跡”不叫人知曉了。

  她坐在輪椅上,彎腰探手去將那豎在角落裡的木塊拔出,誰曾想一低頭就瞧見上頭顫巍巍生著朵蘑菇……

  發霉了。

  她順手捋去,仔細瞧了瞧,無礙,發霉而已,便拿了小刀開始動手。木頭松朽,下刀倒並不費力。

  頭頂上雨過天晴後的天空,青碧如洗。

  暮秋將至,拂面而過的清風日漸冷了下去,她的身子狀況也越發得差了。

  那一年的天尤其冷,進了臘月後這天上更是日日大雪紛飛。她以為自己就要熬不下去了,不曾想最終還是又熬過了一個冬天。然而等到次年開了春,原就衰敗了的身體開始急劇惡化,沒幾日便叫她撐不下去了。

  若生艱難地將視線從高高的架台上收了回來。

  正要彎腰將扇子撿起,耳畔忽聞四表妹壓低了聲音問三表姐道:“三姐,那個沒戴面具的是誰?”

  “你不識得,我又怎會認識?”三表姐反問了句。

  若生探手去夠掉落在鞋面上的絝扇,微微蹙了蹙眉。

  原來她們也不認得。

  微涼的扇柄置於掌心,她緩緩直起了腰來。三表姐適時在旁奚落道:“阿九這是怎地了?頭一回見人起舞?竟連扇子都脫手掉了。”

  話音未落,四表妹也巴巴接上了話,“可不是怎地,表姐這模樣,不像見著人起舞,倒像是白日裡見了鬼!”

  倆人但凡其中有一人先開了口,另一個就鐵定會出聲應和。

  說到底不過是兩個愛逞口舌之能的小姑娘。

  若生沒作聲,只攥緊了手中紈扇不動。四表妹說她見鬼,倒也不全錯,台上那人落在她眼中,同“鬼”又有何區別?

  不過這舞她也還真是頭一回見,那面具遙遙望去,似是木製,只不知用的是柳木還是檜木抑或旁的。模樣古怪猙獰,不動聲色間便滿是詭異。她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人臨終前,掏出骨牌來時說過的話,原是用來占卜的。

  若生見過人用龜甲占卜,也見過人行扶乩之術,可這用骨牌占卜……她可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難道,他是位術士?

  前朝時,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風氣,方士遍布天下。聽聞就算是走在大街上,迎面走來十個人,那裡頭就必然有一個通曉這事的。自然,此乃玄之又玄、高深莫測之事,真正精通的人,屈指可數,但前朝時膽敢揚言自己略知皮毛的,委實數不勝數。

  時至本朝後,這股風一吹又給吹沒了。

  原先滿大街轉悠的方士們,轉眼間就都消失不見了。

  高深的大能們,有那探聽天命過多的,早早歸了西,也有那聰明謹慎些的,便索性避世而居。至於那些原就只通皮毛,在門檻處徘徊來徘徊去的,多半回家種地去了……種點雍菜賣銀子也比日日埋頭專研怎麼算命靠譜得多了……

  是以,眼下已不大能瞧見真正的術士了。

  聽見占卜二字,若生腦海里浮現的也都是江湖騙子,花白的頭髮在頭頂上攥一個髮髻,用支半舊不新的桃木簪子簪住,下巴上生著稀稀拉拉的山羊鬍,穿一身青布衫,瘦得風颳就能飛,逢人就說,“看你印堂發黑,近日只怕將有血光之災!只需百兩,包你消災解厄!”

  於是乎,真的是人間正道是滄桑,處處皆有冤大頭……

  因了三言兩語就心甘情願掏銀子的,委實不少。

  若生小聲腹誹著,抬頭又朝架台上望去。

  鼓聲漸止,台上人影幢幢,她卻總一眼就能看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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