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黎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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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傘回來次日, 柳拂嬿去學院上班。

  不知為什麼,一進門就聽說,今天院長下達通知,學院裡臨時安排了老師體檢, 要求沒課的老師儘快去一趟醫務室。

  老師們議論紛紛。

  王令安道:「院長親自下通知, 這可不多見。」

  聞瀚說:「以前不都是拖拖拉拉好幾天才弄完?這次剛通知完立刻就要去,沒見過效率這麼高的。」

  其他老師都笑了起來。

  醫務室里布置好了各項檢測的儀器, 有身高體重區、查視力區、耳鼻喉科檢查區。

  還有一項採血。

  取完手指末端血, 柳拂嬿用棉花按住傷口,離開座位前, 聽到下一個老師問醫生:「咱們這採血,是為了查什麼指標哇?」

  雖然被口罩遮住了表情, 眉心卻似乎有汗。

  柳拂嬿看向文件:「這是急用的東西嗎?」

  柳拂嬿怔忡了片刻。

  劉仕安有什麼籌碼,可以提供給魏坤?

  -

  傍晚時分,金紅色的秋意塗滿了整片天空。

  「你怎麼在這兒?」柳拂嬿停好車便去找他,「花園不是有園丁打理嗎?」

  「沒關係,就當鍛鍊身體了。」

  那人坐姿隨意,面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兩團青黑,笑起來時,也讓人覺得有幾分陰森。

  從醫務室走回去, 正要回辦公室, 忽然在樓梯的拐角處看見了喬思思。

  她一直知道,劉仕安想要攀附豪門,混進他們內部的圈子。

  男人一身銀灰色家居服,版型垂墜飄逸,愈發襯得背影清落散漫。

  敲門進去,蓋完章簽完字,她正要離開,忽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絆住了腳步。

  「不、不用了。員工電梯壞了, 正在修。你得一層一層走上去,太辛苦了。」

  柳拂嬿幾步快走過去, 蹲下扶她。

  手裡還捏著一迭文件。

  柳拂嬿略一怔忡,果斷地轉過身去,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向院長辦公室的內部。

  手裡還拿著她的血痕樣本,也正往她這邊看。

  那人可能是個實習醫生,好像挺緊張。

  從參加薄成許的晚宴,到想當她和薄韞白婚禮的證婚人,劉仕安始終懷著這個目的,即使被拒絕也愈挫愈勇。

  今天的晚霞色彩很重,火燒般絢爛奪目。柳拂嬿戴了個墨鏡開車回家。

  一進門,就見薄韞白拿著園藝剪站在花叢旁邊,一邊思索著,一邊隨手剪下了幾支鮮花。

  「我、我沒事,就是忽然覺得頭暈眼花, 我在這休息一下……」喬思思氣喘吁吁地說。

  穿白大褂那人愣了一下,將口罩提得更高了些,低聲道:「肝腎功能。」

  因此,對於劉仕安在辦公室里會見貴客這事,她並不意外。

  「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幫你送。」柳拂嬿不假思索地伸出手。

  居然真的是魏坤。

  柳拂嬿還是接過了她手裡的文件,又道:「一會兒趙林來了,直接叫他送你回去吧。」

  她臉色蒼白地蹲坐在樓梯拐角處, 看樣子是難受得很,連襯衫的下擺沾了些灰也沒發覺。

  看著熟悉的花紋,柳拂嬿一怔:「這是我床頭的那個花瓶嗎?」

  柳拂嬿輕輕一顰眉,又看了一眼那個白大褂。

  秋意清寒的陽光落在她臉上, 照亮了那張乾澀的嘴唇。

  薄韞白笑著垂眸,拿起一旁的空花瓶給她看。

  喬思思拿出手機,小聲道:「我打個電話叫趙林來吧。」

  前不久才剛剛聽見過。

  他隨口說了句客套話,劉仕安便十分捧場地哈哈大笑。

  她意外的是,對方竟然是魏坤。

  那是一個陰鬱而又冷漠的聲音。

  完全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喬思思小聲道:「是副院長需要的材料,急著找他簽字。」

  聽見聲音,他回過頭來,身後映著一片霧蒙蒙的藍紫花色,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

  副院長辦公室在八樓,正好是院長辦公室的隔壁。柳拂嬿上次來過一趟,倒也輕車熟路。

  「嗯。」他懶淡應了聲,「我見有些人這兩天太忙,插好的花枯萎了也一直在那放著。」

  他掀眸,帶著幾分認真問她:「看到枯萎的花,不會心情不好嗎?」

  「……」柳拂嬿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正是學期初,她最近確實工作忙,每天回來倒頭就睡,忘記了給花換水,也忘記了把枯萎的花收拾一下。

  薄韞白看了看手中才剪下的幾枝鮮花,又給其中一兩隻換了換次序,攏起來放進了花瓶里。

  剎那間,宛如畫龍點睛,光禿禿的水晶花瓶一下子有了生機。

  花束的主花是淡藍色的大麗菊,旁邊點綴著白色和淺紫色的小波斯菊,再加上幾根沾著秋露的深翠色葉枝。

  搭配起來清麗優雅,像把整個花園的秋意都採擷在了手中。

  薄韞白將花瓶給她,漫聲道:「營養液已經放好了,直接擺著就行了。」

  稍頓,語調半帶著揶揄:「這次應該能多活幾天。」

  柳拂嬿將花束抱在懷裡,只覺得沉甸甸的,有股清雅的芳香縈繞在鼻尖。

  一個小時後,錢姨叫他倆下樓來吃飯。

  在餐桌上,柳拂嬿想起白天的事,用聊家常的語氣道:「我們今天臨時安排了一個體檢。」

  有體檢不稀奇,但她又繼續道:「我記得醫院查肝腎功能,是不是都用靜脈血?就是在肘關節內側抽一些。」

  她彎起胳膊,指了指手臂內側,半帶猶疑道:「好像沒見用過手指末端血的。」

  「……」

  聞言,薄韞白放下了筷子,與她對視一眼,似乎也覺察到什麼。

  他略一沉吟,拿起手機:「我打個電話,問一下相熟的醫生。」

  幾分鐘後,他掛了電話,雋冷的眉眼籠上一層陰靄,漠聲道:「這是基礎的醫學常識,連剛進醫院的規培生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聽到這個答案,柳拂嬿並不意外。

  薄韞白蹙起眉,漆眸涌動著深沉的情緒。

  「今天幫你們體檢的是哪一家醫院?」

  他指尖輕敲兩下桌面:「我去查查他們的資質。」

  見氣氛沉重,柳拂嬿彎了彎唇,柔聲道:「沒注意,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稍頓,又道:「可能是醫生記錯了,沒關係,就被扎一下的事。」

  其實經過一天的梳理,她已經有了猜測。或許臨時安排的體檢正是魏坤的要求,拿走她血樣的人,也是魏坤安排的。

  自從上次晚宴見面,她便有了預感。

  今天魏坤來找劉仕安,大概是已經開始著手查她了。

  寬慰完薄韞白,柳拂嬿神色如常,低頭喝湯。

  就讓他們去幫她測一測吧。真相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雖然她不太在意這個真相。

  她只在意一件事。

  魏坤那人似乎十分陰毒。

  她不想薄韞白和他扯上絲毫關係。

  -

  江闌的另一邊,某家私立醫院內,坐落著一家不太起眼的親子鑑定中心。

  這裡地方很偏,相當不好找,門外也沒什麼明顯的招牌和標誌,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走過頭。

  不過這一點,恰恰不是出於對用戶體驗的疏忽,而是出於對用戶的體貼。

  畢竟,多數人都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走進了這裡,有著這樣的需求。

  此刻,魏坤就坐在等候區。

  他手裡拿著柳拂嬿的簡歷,慢悠悠地翻閱著,目光落在她的生日和籍貫上。

  在他身後,站著白天在江闌美院取血的那個白大褂。

  他此刻已經脫下了白大褂,戴著一個黑口罩,將手裡的袋子轉交給了親子鑑定處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看了看袋子裡面的血痕樣本,又問了一句:「這就是兩個待測對象的手指末端血?」

  「嗯。」魏坤低聲道,「你看能用嗎?」

  「沒問題。」對方點點頭,「用這個檢測,可比用帶毛囊的頭髮那些東西檢測,要可靠多了。」

  魏坤又問:「幾天出結果?」

  「五天。」對方道,「為了避免誤差,我們得重複實驗,流程比較長。」

  「出了結果,儘快通知我。」

  說完這句話,魏坤轉身離開。

  五天的時間轉瞬即逝。

  這一晚,魏坤正在私人會所飲酒作樂,忽然看見他的貼身助理走進來,拿著一份封好的鑑定報告。

  他找了個安靜地方,打開信封,抽出裡面的白紙。

  然後就這樣站在原地,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

  看完,魏坤神色如常,走出門去。

  會所里有一對和他相熟的姐妹花,一看到他,就軟軟地喊著「魏少爺」,貼了上來。

  他沒理,逕自離開了會所。

  秋夜深沉,夜空像化不開的濃墨。

  魏坤坐上車,司機畢恭畢敬地問他,是回家還是去公司。

  魏坤低聲道:「去雲珀。」

  司機一怔,懷疑自己聽錯了。

  雲珀離江闌再近,畢竟也有三個小時的車程,等開過去,肯定已經是凌晨時分。

  魏坤卻看向窗外,漠聲道:「我想去看看我哥。」

  墓地坐落在雲珀城郊。

  凌晨兩點,雪亮的上弦月掛在天際。冷風森森,拂過一座座看不清名字的墓碑。

  地上未燒盡的白紙被風吹起來,顯得安靜而詭異。

  空氣里似乎飄來奇怪的聲音。

  司機緊握方向盤的雙手顫了顫,手心出汗,白手套里也開始發粘。

  魏坤隨手拿起放在車上的那束黑色菊花,毫不在意地下了車。

  儘管氣氛詭異,司機還是沒有跟上去。

  誰都知道,魏坤掃墓一向獨來獨往,無論親朋還是下屬,他絕不與任何人同行。

  魏坤獨自穿過偌大的墓地,來到其中一塊黑色的墓碑前。

  墓碑上,刻著林乾的名字。

  「哥哥,好久不見了。」

  魏坤將黑菊放在墓碑前。

  他望著碑上的遺照,忽而勾了勾唇,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夜風曠盪,攜來若有若無的嗚咽聲。

  黑白底色的照片上,林乾燦爛地笑著,卻顯得那麼刺眼。

  魏坤的聲音很低,帶著陰沉的疲憊感。

  「哥哥,我覺得有點累了。」

  「爸爸的孩子真的很多。」

  「原本只有咱們三個,已經夠多了。」

  「沒想到啊,又找到了一個。」

  「這麼大的秘密,我也沒法和別人分享。」

  「不如,就給你看看吧?」

  說著,他拿出那份鑑定報告,在林乾的墓前點燃了打火機,將它燒成了黑灰。

  火光影影綽綽,映亮了魏坤的眉眼。

  他痴迷地看著那團火光,話音很輕,似在囈語。

  「爸爸的病越來越重了。」

  「我得,快一點了。」

  -

  盛大的夕光傾灑在江闌美院的大門上,將龍飛鳳舞的校牌映照得愈發明亮。

  柳拂嬿站在學校門口,等薄韞白的車開過來。

  他分明已經提前出門了二十分鐘,結果還是不得不堵在路上。

  看著薄韞白髮來的微信消息,柳拂嬿抿唇一笑,回他:[我不著急,你專心開車吧。]

  回完消息,柳拂嬿收起手機,笑意逐漸從唇邊淡去。

  最近幾天,她查了查相關機構的廣告,得知親子鑑定一周左右就會出結果。

  但不知為什麼,無論是魏瀾還是魏坤,或者是魏雲山,總之,沒有一個人過來找她。

  她不知道這家人的意圖是什麼,也不打算認親,所以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等了十分多鐘,薄韞白的車停在她面前。

  柳拂嬿有些意外,因為他今天開的不是那輛白色卡宴,而是她常開的那輛紅色瑪莎拉蒂。

  坐上車,柳拂嬿隨口問他:「怎麼開了這一輛?」

  駕駛位上的男人話音帶笑:「試試手感。」

  柳拂嬿由衷道:「也挺適合你的。」

  這人長得好,開白色就顯得溫文爾雅,現在開這輛紅色的車,又有種桀驁不馴、意氣風發的明朗。

  薄韞白聞言扯了扯唇,問她:「還去上次那家店吃晚餐?」

  「好。」柳拂嬿點點頭。

  那家店哪裡都好,就是距離有點遠。等車子開上高架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山,清亮的天光也變得昏昧下去。

  薄韞白打開了車燈。

  這一片地方偏,倒是不怎麼堵車,一路暢行無阻。

  柳拂嬿坐在車上閉目養神,忽然聽見薄韞白的手機震了震。

  不知道是不是重要的消息,她偏過頭問:「你要看看嗎?」

  「幫我看一下吧。」薄韞白手握方向盤,目不斜視。

  柳拂嬿拿起薄韞白的手機,輸入她的生日,鎖屏應聲而開。

  是一則很奇怪的長消息。

  [薄先生,上次您叫我查的事情,我已經查清楚了。]

  [二十五年前的十一月,柳拂嬿小姐就診於xx市第三醫院,當日有一位陌生的訪客。在前台留下探訪記錄。]

  [訪客名叫方興寒,無業,曾因故意傷人罪入獄,最近剛被放出來。]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他本人沒有工作,但他的妻子、父母,還有姐姐姐夫,都在林華集團的子公司擔任安保或保潔的工作。]

  [接下來,我將方興寒的照片發送給您。]

  「這是……」

  望著灰白照片上的男人,柳拂嬿喃喃自語。

  「這才是那個想掐死我的人嗎?」

  聽到她這句話,薄韞白目光一凜,極快地垂下眸,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手機。

  方興寒的面容映入眼中。

  是一個頹喪的中年人,長著一對死魚眼,眼裡無光,看起來無欲無求,對一切都不在乎。

  薄韞白收回目光,重新正視前方,卻輕輕蹙起了眉。

  沒想到是這條消息。

  不該叫她看的,又勾起她的傷心事。

  他正想著該怎麼寬慰柳拂嬿,忽然,黃昏之下,一抹黑影撞入眼中。

  高架迎面開來一輛高大的城市越野,漆黑的身軀宛如猛獸。

  然而,它的行駛軌跡不太對勁。

  與其說是在趕路,倒不如說,好像帶著冰冷又陰險的殺意,避也不避地,直直朝他們這輛車開了過來。

  一切發生得太快。來不及做出絲毫反應,電光火石間,那輛黑車已然近在咫尺。

  車燈亮起,將對面司機的面孔照得雪亮而清晰。

  柳拂嬿瞪大了雙眼。

  居然——

  居然就是,剛才才在照片上出現過的,那個方興寒。

  對方面無表情,雙眼更是呆滯無光,好像感覺不到任何的危險與恐懼。

  是故意的嗎?

  故意要置他們於死地?

  二十多年前就想活活掐死她,現在卻又再一次,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這個人到底是誰!

  鋪天蓋地的恨意在柳拂嬿心裡涌動。

  可她除了伸出手臂,用力擋在薄韞白身前,其他的什麼也做不到。

  就在即將相撞的前一刻。

  見斜後方無車,薄韞白猛打方向盤,腳踩剎車,盡最大的可能,改變了車子行進的軌跡。

  下一秒,黑色的城市越野撲了上來,狠狠地撞上了瑪莎拉蒂的車尾巴。

  一聲巨響里,安全氣囊怦地彈出來,柳拂嬿迷迷糊糊地看見,他們的車被高架橋左側的護欄攔了下來。

  意識到這個事實之後,一陣劇烈的疼痛席捲了意識。

  柳拂嬿的眼皮重重地覆蓋下來,整個人陷入了昏迷之中。

  -

  醒來的一瞬間,前額立刻傳來尖銳的痛感。

  柳拂嬿下意識地抬手去摸,感覺到紅腫的傷口被什麼冰涼的東西包了起來。

  鼻尖也傳來苦澀的藥味,不知道是敷了什麼藥。

  她勉力撐開眼皮,目之所及是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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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自己躺在病床上,傷口已經被處理和包紮好了。

  可能由於她受傷比較輕的緣故,並不需要額外的陪護,所以病房裡一個人也沒有。

  柳拂嬿撐起身體,回想著昏迷前發生的事情。

  驀然間,黑色的城市越野亮起雪白的車燈,方興寒喪心病狂的面容再度浮現在眼前。

  對了,是車禍。

  薄韞白!

  薄韞白怎麼樣了?

  她飛快地從病床上起來,走出門去,挨個問醫護人員。

  跌跌撞撞,終於找到了薄韞白所處的病房。

  病房不遠,門緊閉著。

  透過門前的玻璃,能看到好幾個醫護人員還在裡面為他處理傷口。

  她焦急不安地在門前等待,沒有留意到,門口還坐著兩個穿警察服的人。

  少頃,對方的談論聲鑽進耳中。

  「通常而言,遇到車禍,副駕駛位的受傷概率更高。」

  「而且根據現場監控,對方行車的方向比較明確,應當是有意圖地,要謀害副駕駛位上的乘客。」

  「怎麼反而副駕駛位只是輕傷?」

  另一人道:「因為開車的人反應很快,轉向和剎車都非常及時。」

  「因此,副駕駛位幾乎沒有遭受直接撞擊。」

  稍頓,對方語氣沉下幾分。

  「然而,這麼做也是有代價的。」

  「雖然保住了副駕駛位的安全,但取而代之的是——」

  「車輛左側撞到護欄,駕駛位撞擊嚴重。」

  說到這裡,年輕些的那個警察合上筆記,語氣變得柔和。

  「他們是夫妻吧。」

  「就算是夫妻關係……」

  年長些的那個嘆息道。

  「這樣豁出命來保護妻子的丈夫,也實在太少見了。」

  強烈的酸意湧上鼻腔。

  柳拂嬿緊緊咬住齒關,不敢垂下眼睫。

  少頃,病房門終於從內打開,一個護士端著托盤出來。

  門打開的一剎那,腥冷的血氣攝住了她的心臟。

  來不及驚惶,柳拂嬿立刻啞聲問:「請問他怎麼樣了?情況危險嗎?」

  「啊,您就是副駕駛位的那位乘客吧。」

  對方態度很好,柔聲道:「放心,他沒有大礙。」

  「不過受傷確實比您更嚴重一些,等包紮完傷口,還需要住院再觀察幾天。」

  懸起的心終於落了回去。一向殘忍的命運,今天對她難得的溫柔。

  柳拂嬿忍住眼眶的酸意:「知道了,謝謝您。」

  得知薄韞白沒有性命危險,她就像一條渴水的魚,終於重新呼吸到了氧氣。

  也正是此時此刻,極度疲憊酸軟的感覺,才後知後覺地湧上了全身。

  柳拂嬿雙腿一軟,差點跪坐在原地。

  好在旁邊穿警服的那兩人注意到了她,將她扶到了座位。

  「好點了嗎?」對方語氣溫和,「您就是柳拂嬿小姐,對嗎?還記得當時的情況嗎?」

  柳拂嬿將當時的情況說了一遍,最後冷冷地問了一句:「那個肇事車主呢?還活著嗎?」

  兩個警察對視一眼,卻也並不為她話里的恨意而感到意外。

  「那人重傷,正在樓上搶救。」其中一個道。

  聞言,柳拂嬿垂下眸,不動聲色地攥了攥指尖。

  指甲尖銳,在掌心裡刻出深深的紅痕,她卻恍若未覺似的,就那麼一直攥著。

  -

  天光初明,暖洋洋地籠罩在眼瞼上,一片昏黃的光暈。

  男人烏長的眼睫顫了顫,雙眼睜開。

  認出周遭的環境是一間病房的同時,他垂下眼眸,看見了伏在病床邊睡著的女人。

  柳拂嬿呼吸平穩地睡在旁邊,身上還穿著昨晚赴約的那身衣服,雪白的裙角沾了一點灰塵。

  她的前額處貼著一小塊繃帶,長發也微微有些散亂。

  可初晨的光芒籠罩在她的面頰上,勾勒出一層淡淡的光暈,整個人仍是那麼清冷而美麗,並沒有絲毫落魄或頹然的感覺。

  薄韞白帶著笑意看著面前的柳拂嬿。

  本來不想吵醒她,但不知為何,仿佛有心電感應一般,她忽然也睜開了眼睛。

  「阿韞。」

  看到他醒了,柳拂嬿立刻站起身。

  她的腿似乎壓麻了,起身的瞬間,面上立刻掠過一絲痛苦的表情。

  但她還是很快走到床邊,摸了摸他的額頭,柔聲問:「感覺怎麼樣?傷口疼不疼?還有沒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薄韞白啟了啟唇,正欲回答。

  少頃,卻見她垂下了頭,似是不敢與他對視一般。

  隨即,按捺不住的自責和愧疚,湧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我聽警察說了,你是為了保護我,才受了這麼重的傷。」

  柳拂嬿說著,眼圈驀地泛起紅意,綴著沉沉的淚光。

  嗓音發啞,像是昨夜就哭過了好久,輕聲道:「下次不要這樣了,好不好?」

  「如果你為了保護我,自己出了什麼事情……」

  話音斷在喉嚨里,她沒有再說下去。

  只有烏黑的眼睫輕輕顫動著,像寒霜里的墨蝴蝶。

  仿佛是不想為了這種事在他面前落淚似的,她咬緊牙關,拼命忍住淚意,將眼淚又憋了回去。

  看著這樣的她,薄韞白不自覺地蹙起眉,眸底流淌過幾分不忍。

  本想去握住她的手。

  手腕都抬了起來,可看到她被愧疚沉沉壓下去的腦袋,薄韞白忽然有了另一個想法。

  柳拂嬿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可是,等她抬起頭的時候,卻看到面前的男人神色冷沉,清雋桀驁的五官輪廓被晨光鍍上一層淺金,看向她的目光,帶著幾分陌生。

  「你在說什麼?」

  他語調里似帶著幾分不確定,少頃又道:「你是誰?」

  柳拂嬿怔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望著面前這張熟悉又清落的面容,想起他叫她寒露的樣子,想起他給自己烤生日蛋糕。

  想起他帶她去跳傘,夜裡嗓音帶著啞,使壞般咬在自己耳畔。

  最後浮現在腦海里的畫面,是車禍即將發生的那一秒。

  男人幾乎沒有思考,便決絕地將方向盤朝左邊打過去。

  「……我是誰?」

  世界好像再也沒有了其他的聲音,也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你……你不記得我了嗎?」

  柳拂嬿眸底湧起一絲破碎的絕望,整個人立刻灰暗、枯萎下去,像一株在冬日裡凋零的花。

  見狀,薄韞白心口一窒,不自覺地蹙起眉。

  他沒有繼續說準備好的台詞,而是坐起身,張開雙臂,將她抱進了懷裡。

  「騙你的。」

  男人笑得溫潤而清沉,話音帶著一絲熟稔的頑劣,在她耳畔輕聲道:「我怎麼會不記得。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寒露,對不對?」

  聽到這番話,懷中的人怔了怔。

  她的下巴還貼在他的胸膛上,就這樣抬起眼眸,帶著幾分膽怯看向他,似是要確認這番話的真實性。

  等終於讀懂他眸底的情緒,柳拂嬿發顫的身軀終於漸漸放鬆下來。

  她將腦袋埋進他的懷裡,也反過來緊緊地抱住他,雙手用力地抓著男人的衣襟,好像要把他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一樣。

  薄韞白輕輕撫平她凌亂的髮絲,正想再說幾句話,叫她安心。

  可沒過多久,忽然感到懷裡的人忽然用力一掙。

  柳拂嬿抿緊了唇看向他,眸底湧上幾分委屈。

  「你為什麼要裝失憶!」

  她在他沒受傷的腿上打了一下,帶著哭腔道:「我好害怕!」

  「你知道我剛才有多難受嗎?」

  看起來兇巴巴的,打得倒是很輕,沒有絲毫力度,纖細的手軟得像棉花。

  薄韞白笑著道歉:「我錯了。就是看電視劇里都這樣演……」

  柳拂嬿更生氣了:「你不是不看電視劇嗎!」

  「偶爾也看一點。」薄韞白笑意更深,「等我出院了,我們一起回去看?」

  「我才不跟你一起看!」

  柳拂嬿怒氣沖沖地站起身,一把抓起床頭的空水瓶,奪門而出。

  看樣子是要去給他接水。

  薄韞白抬高音量道:「謝謝老婆。」

  回答他的是一聲重重的關門聲。

  柳拂嬿捏著那隻空水瓶走了好遠,凌亂的氣息總算喘勻。

  她打開溫水的水龍頭,等待杯子接滿。

  嘩啦作響的流水聲映入耳中,少頃,大起大落的情緒的潮水也漸漸褪去。

  她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明白過來,為什麼薄韞白剛才要假裝失憶。

  是為了,不要讓她一直被愧疚所裹挾,被沉重的自責感,壓得抬不起頭。

  是為了,讓她和往常一樣和他相處。

  比起讓她自責,他好像更希望,自己能這樣小打小鬧地怪他。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她驀地抬起頭,望向薄韞白所在的病房。

  只是,距離太遠,她並沒有聽見。

  此刻,獨自留在病房裡的薄韞白,正偏過頭去,看著窗外蔚藍的天幕。

  少頃,男人低聲自語了兩句,話音很輕,融化在淡金色的秋光里。

  「保護你,只是我的私心。」

  「不應該成為你的負擔。」

  -

  聽說薄韞白出事之後,薄崇、薄霽明和藍玥也立刻趕到了病房。

  三人進來的時候,正看見柳拂嬿在和薄韞白聊天。

  見到薄崇,柳拂嬿移開視線,柔聲對薄韞白道:「我先回趟家,幫你拿兩件換洗的衣服。」

  薄韞白挺不捨得她,用力捏了捏她的指尖,這才鬆開手。

  柳拂嬿感受到他的小動作,悄悄地笑了一下。

  她朝病房外面走去,經過門口時,正好和薄霽明藍玥夫婦擦肩而過。

  知道她是避著薄崇才出去的,薄霽明目光深沉,帶著歉意看了她一眼。

  藍玥更是直接拍了拍她的手背,溫柔道:「小柳,辛苦了。你額頭的傷嚴重嗎?」

  「不嚴重,就是皮肉傷,過幾天就好了。」

  柳拂嬿下意識摸了摸頭上的紗布,彎了彎唇,也沒怎麼多想,直接道:「謝謝大嫂。」

  這突如其來的改口,讓病房內的三個客人都怔了一怔。

  柳拂嬿走後,藍玥和薄霽明交換了一個視線。

  藍玥的意思是:你看,我就說他們會假戲真做的。

  薄霽明的意思是:那也挺好,我這個弟弟總算是開竅了。

  哥嫂兩人相視而笑,只有薄崇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薄韞白也沒理他,看向薄霽明,淡聲問:「媽又不在國內?」

  薄霽明語調溫和:「你想聯繫她,我幫你打電話。」

  「別了。」薄韞白道,「不是什麼大事,別讓她操心。」

  見兒子對自己的安危這麼不上心,躺在病床上還跟個沒事人一樣,一副散漫又懶淡的樣子,薄崇很是著急。

  「聽說那個司機是故意撞的車?」他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清楚。」

  薄韞白垂下眸,掩去眸底的冷意,只淡聲道:「警察正調查呢,那人還昏迷著,也問不出來什麼。」

  薄崇重重錘了一下牆,怒喝道:「我薄家的兒子,絕對不能被這麼欺侮!」

  他回頭看向長子:「霽明,你立刻安排韞白轉到咱們相熟的私立醫院去,他待在這我不放心。」

  「好。」薄霽明應下來,又道,「病房門口要不要再安排兩個保鏢?」

  薄崇神色舒緩了些:「那就再好不過了,還是你想得周到。」

  薄韞白聽得有些無語:「不用了吧?」

  「怎麼不用!」薄崇怒道,「光天化日,好端端地開著車,都有人直直地撞上來,居心叵測到了何種地步!」

  他最後下結語:「我看就是安排四個保鏢都不為過!」

  「……」

  薄韞白也沒堅持,掀眸看向大哥,淡色的薄唇好看地抿了抿,漫聲道:「哥,也派些人去保護我妻子。她一個人回家去了,我不放心。」

  薄霽明點頭,走到外面打電話。

  薄崇在薄韞白床邊坐下,溝壑深深的眉心鎖得很緊。

  片刻後,才嘆了聲氣,悶悶地道:「聽說你就是為了保護她,自己才傷成這個樣子。」

  「誰說的?」

  薄韞白佯作沒有這回事,掀了掀眼皮,語氣輕描淡寫:「我怎麼不知道。」

  「還瞞著我!」薄崇沒好氣地看著兒子,「你就這麼喜歡她?」

  眼看薄崇又要發火,藍玥柔聲道:「爸,小柳真挺不錯的,剛才進來的時候不是還聽護士說了嗎,人照顧了韞白一宿,自己明明也受著傷呢,卻幾乎都沒怎麼合眼。」

  薄崇不為所動,只是冷哼了一聲。

  「我兒子捨出命去保護她,她盡一盡心,也是應該的。」

  少頃,看著病床上薄韞白蒼白的臉色,到底是鬆了口。

  「……畢竟也是薄家的兒媳婦。」

  聽出他話里的暗示,薄韞白眉尾一挑,有點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藍玥更是十分驚喜,眼神亮晶晶的,看向薄崇時,仿佛看到了一尊老古董重放光芒。

  「爸,您的意思是——」

  「反正我年紀大了,是做不了你們年輕人的主了。」薄崇背過身去,「你以後愛咋樣咋樣吧。」

  過了陣,老人好像覺得不太自在似的,也沒再看薄韞白,而是背起手,往外走去。

  「……這大半年也沒見你回過家了。」

  薄崇最後道:「帶媳婦就帶媳婦,等身體好了,回來吃頓飯吧。」

  三人坐了一會兒,護士進來叮囑了一句,說病人不宜太過勞累,他們便離開了病房。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薄韞白闔眸躺著,思索這樁車禍背後的原因。

  肇事車主是方興寒。

  無業,有故意傷人的案底。儘管自己沒個著落,但所有的親人,都在林華集團有一份穩定的工作。

  這說明,魏家是他的保護傘。

  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場有預謀的事故,兩次都是這個人,兩次的矛頭,都對準了柳拂嬿。

  薄韞白蹙起眉,心裡隱隱有一個猜測。

  然而,柳韶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此刻卻再度迴響在了耳邊。

  「……畢竟已經風平浪靜了這麼些年。」

  是啊,明明已經安靜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又忽然殺機畢現?

  薄韞白隱約覺察到,自己還有什麼遺漏的事情。

  他打開手機,吩咐完調查魏家父子女三人的事情,又給柳拂嬿發消息。

  [到家了嗎?]

  柳拂嬿回得很快:[嗯。衣服已經都裝好了,不過我找不到你的枕香在哪裡。]

  不過是曾經隨口提過一句的習慣,沒想到她還記得。

  薄韞白扯了扯唇:[床頭櫃的抽屜里,放得比較深,是一個藍色的瓶子。]

  柳拂嬿發來一個OK的表情,又問他:[正好回趟家,我做點吃的給你帶過去吧,你想吃什麼?]

  被她這麼一提醒,薄韞白真覺得有些餓了。他回:[紅燒羊排?]

  柳拂嬿直接打了個電話過來:「不行,受了傷要吃點清淡的,這樣才恢復得快。」

  薄韞白垂下眸:「那……」

  說起清淡的中餐,他大腦里有些空白。

  電話對面,柳拂嬿似乎無奈地笑了下,柔聲說:「算了,還是我看著給你做吧。」

  「好。」薄韞白說,「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全部吃完的。」

  掛了電話,他唇畔漫著些淡淡的笑意,在微信界面上望了一會兒,才重新躺回去休息。

  只不過,今天這間小小的病房卻實在熱鬧。

  沒過多久,門被再次敲響。

  他抬眸望去,卻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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