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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風更急,地動更烈,滔天的大làng如同野馬發狂。玄憫執著銅錢的手倏然一緊,僧袍上的血跡又暈開更大的一層來。

  而他卻恍若未覺,依然固執地收著另一隻手。

  轟隆隆——

  在他數次施力之後,終於有什麼東西從地下冒了頭,那是一長截森柏的脊骨。

  壓陣的靈物一旦取出,整個大陣倏然間如同瘋了一般混亂不息。

  這世間能壓住這樣大陣的靈物屈指可數,不超過兩樣。祖弘選了龍骨,玄憫選了佛骨。

  就見他周身一震,兩根血淋淋的骨頭被他從腰間化出。即便並未剖皮割ròu,但佛骨抽出之後,玄憫身上的活氣便以快到驚人的速度瞬間流散開。

  他面色慘白如紙,眼珠卻一如既往沉黑如墨。

  手指間銅錢一盤,群山開道,腳下崩裂聲四起,裂開了一道深淵巨口。兩根佛骨就此被他沉入那深淵之中,而後群山隆動,重新被拉拽相合。

  那一瞬間,玄憫頸側血痣忽然爬出數條血脈,像是一隻垂死掙扎的蜘蛛,在張開八腳之後,又緩緩蜷縮回去。

  血痣愈漸黯淡,盤坐於原處的祖弘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憑依。他面容倏然變得蒼老,同玄憫相像的雙眸光華盡失,像是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霧。

  他掙扎了許多年,卻終究還是逃不過一死。

  人在彌留之際總是會想起許多許多事,久遠到連自己都誤以為忘了。他愈漸灰暗的眸子茫然地朝天上望了一眼,忽然想起來,當年在江松山,被那位貴人帶回去時,也是這樣的天氣,黑雲罩頂,大雨潑天,風làng急得仿若要將山淹了去。

  他第一次看見那樣出塵的人,仿佛身上帶著晨曦的光。

  直到他進了天機院才知道,那位貴人是國師。國師乃代代相傳之位,初代那位來自於南疆,這位貴人,剛好是第二任。而被帶回天機院的他,日後將會成為第三任。

  他稱那貴人為師父,但對方看起來總是冷冰冰的,少言寡語。是以師父這個稱謂,終其一生也沒能喊出幾聲。

  從孩童到成年的那段時光似乎格外漫長,又似乎轉瞬即逝。

  漫長在於他可以在看經書時偷上許久的懶,出上許久的神,時辰也似乎並沒走上多少。而轉瞬則在於,十數年的時光在他師父身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後來的後來,他才知道,他那位師父身帶佛骨,所以壽數比尋常人長許多,老得也慢許多。

  那時候,他還只是單純地艷羨。後來有許多年,甚至連艷羨也無。

  因為他那應當能活得很久的師父,在他二十餘歲時便不在了,只為救一方蒼生。

  身帶佛骨又怎樣呢?依然是早死的。

  那時候的他說不上來是難過還是旁的什麼,只是有時獨自一人站在天機院的望星高樓上,會忽然想起前一任國師來。

  再後來,依然是江松山下,他帶回了自己的下一任——一個身帶佛骨,小小年紀便同他那早死的師父有幾分相像的孩子。

  他給那孩子取了第二任國師原本的法號,玄憫。

  於是,曾經那隱隱的艷羨再度冒了頭,起初只是一點,後來隨著玄憫長大,便積得越來越多。

  在玄憫執掌的十多年裡,他試著按下了這種qíng緒,說服自己遠離廟堂。然而最終還是沒能按壓得住,在他忽然發現自己正不可抑制地老去,終有一天會變成一抔huáng土時,艷羨變成了嫉妒。

  貪心不足。

  貪心不足啊……

  黑雲越來越沉,他的眼皮也越來越沉。他在意識殘留的最後一瞬,恍然看見了兜頭撲來的大làng,耳邊隱約有不知何處的哭聲。

  這同他的初衷也並不一樣,他只是想在平災救人的同時,順帶求得一些於己有利的東西。

  只是不知從何時,貪念之下,路越走越歪……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興許是曾經的貴人有靈,讓他在最後又找回了那麼一丁點兒初心。至於所欠的債,大約要以旁的形式來還了……

  祖弘在昏沉之間,摸索到了自己的那串銅錢,抹了滿面血印。

  而後黯淡的金線由銅錢散出,牽住了朝一旁村落去的那個làng頭……

  佛骨壓陣還未完全得見成效,狂風依然在耳邊jiāo錯呼嘯,群山也依然在身後隆隆震顫,無數惶恐的驚叫和淒聲哭喊被狂風撕得支離破碎,滔天江làng猶如奔騰而來的千匹白馬,幾乎要掀到天上去……最終卻並沒有當真兜頭淹沒江岸。

  因為八百里群山和二千里江làng正被無數道金線拉拽著,金線的另一端則在玄憫手裡。

  而玄憫,則半跪在薛閒面前。

  龍骨帶來的影響還未從薛閒身上散去,他看不見亦聽不見,只茫然地垂著雙手,猶如石像般一動不動,深黑長袍似乎被làngcháo打得濕透了,可實際上沒有làngcháo能打到他身上。那些濕透的痕跡,全是冷汗和看不出來的血……

  玄憫悶悶咳了幾聲,目光卻始終沒有從薛閒臉上移開。他一貫如雲雪般的僧袍被血染得一片殷紅,抬起的手指也泛著死灰。

  他緩緩地將取回的那一長段真龍脊骨化散開,又一點點推進薛閒身體裡。

  薛閒無光的眸子終於動了一動,隱隱浮現出一抹微亮來。

  然而玄憫卻抬手蓋住了他的眼睛,在靜靜地看了他許久之後,終於還是探頭吻了上去。

  那是一個一觸即收的吻,輕得仿若清晨的霧,又重得好似壓了萬頃山河。

  玄憫咳得垂下了眸子,手掌卻依然輕輕地蓋在薛閒雙眼之上,而後咳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同他壽命相牽祖弘眸光終於散開,無力地垂下了頭。

  而玄憫的手也杳無生氣地滑落了一些,露出了薛閒通紅的雙眼……

  作者有話要說:  主角都是死不掉的,還附送一個吻,是不是算一顆糖→_→明天開始全是糖~

  第92章 百年安(三)

  他眼眸睜得極大,似乎只要稍微眯起來一點,漆黑眼珠上蒙著的一層水霧就要順著眼角流下來。

  鼻間是濃重的血腥味,順著江邊的風繞過玄憫的手,縈繞在薛閒鼻間,怎麼也揮散不去。那些滔天的江làng和不斷震動的群山倒映在薛閒的眼裡,他腦中卻一片空白。

  明明五感已經開始緩緩恢復,他卻覺得自己依然看不見,聽不見。

  不然向來冷冰冰連頷首都甚少的玄憫怎麼會將頭垂得這樣低,低得好像再也不會抬起來了;不然兩人這樣相對跪坐在地,滿身是血,玄憫的手還覆在他臉上,又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佛骨終於的效用終於蔓延開來,奔涌的江河慢慢消退,震顫的群山逐漸安穩。

  那鋪天蓋地的金線也終於緩緩變淡,銅錢在狂風之中噹啷晃動了兩下,從玄憫手中掉落下來,所落之處是玄憫先前圈畫好的一塊地方。

  那是順勢用手上的血畫出來的一個小陣。他畢生靈力所煉化的銅錢,輔以佛骨,倒是真的能保百年平安。

  就見那銅錢落入陣中之後,圈內塵土塌陷,五枚油亮的銅錢一歪,骨碌滾進了土地深處。一層淡淡的金光由銅錢所埋之處暈漾開,猶如平靜的水波一樣,層層外擴,百里、千里、萬里……

  微微的風掀起玄憫帶血僧袍的一角,微微露出一枚袖珍jīng致的瓷瓶,只是瓷瓶的口早已被打開,裡頭空空一片。

  而在金光溫和地從薛閒身上拂過時,一隻紅色的,不足米粒大的圓蛛從薛閒鎖骨一側滾落下來,像是完成了該完成的事qíng,八爪蜷縮,一動不動。

  原本蜘蛛所觸碰的地方,多出了一枚小如針尖的紅痣,安安靜靜地伏著,與同壽蛛所咬出的略有些區別,若是用手指摸,能摸到極微小的凸起。

  只是此時的薛閒對此並無所覺,他正僵硬而茫然地看著玄憫,仿佛不相信自己雙眼所見。

  可是玄憫的手還覆在他臉上,冷得驚心,極北之地的大雪也不過如此了。手腕薄薄的皮膚下,連最為微小的搏動也沒有,安靜得讓人心慌。

  那樣一大截龍骨被融進身體裡,薛閒周身的血都在燒,熱脹之意順著他的脊背層層翻湧著。他應當是熱得蒸出了汗,可那卻比冷汗還要冰。

  脊骨重生的滋味並不好受,同刮骨剝皮也並無區別。可薛閒卻絲毫也感受不到,他甚至感覺不到活氣和知覺在恢復,因為他連手都好像抬不起來了。

  ……

  許久之後,他終於茫然地抬起了手,握住了玄憫的手腕,將那隻快要從他臉上滑落下來的手死死捏在手心裡。

  他的手越是熱得灼人,玄憫的手便越是顯得寒冷似冰。

  “你……”薛閒啞著嗓子想開口喊玄憫一聲,然而只說了一個字,便啞得沒了聲音,哽在了喉嚨底。他的手勁有些大,捏住玄憫手腕時,不小心拉動了玄憫。

  玄憫身體一傾便要倒,被薛閒僵硬地接住。

  他的下巴壓在薛閒的肩膀上,一隻手被薛閒攥著,另一隻手毫無生氣地垂著。乍一看像是一個擁抱的姿勢,只是其中一個已經沒了氣息。

  被這分量重重一壓,薛閒眼裡蒙著的霧氣微微一顫。他倏然閉了眼,面無表qíng地將那即將溢出的霧氣掩了回去。

  又過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什麼般睜開眼。維持著抱著玄憫的姿勢,騰出一隻手在懷裡摸了一圈,終於摸出了一隻小小的白瓷瓶,同玄憫僧袍角落掩著的那隻一模一樣,正是百蟲dòng里的那一對。

  薛閒近乎慌亂地把瓷瓶里的那對母子蛛倒了出來,手指捏了幾次才準確地捏住母蛛。

  他不管不顧地將母蛛放在玄憫頸側,幾乎是摁著母蛛的背殼,不讓它掙動或是逃離。他盯著母蛛掙動了兩下,最終還是被迫一口咬在了玄憫的脖頸上。

  薛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母蛛下口之處,直到雙眼都泛了酸,那處皮膚都沒有出現任何變化。

  他全身都僵得厲害,從沒覺得這世間有何事能讓他如此牴觸去想,多想一絲都不行,近乎是有些害怕了。

  這一黑一白的人影在一片láng藉的黑石灘上相擁跪坐,不知坐了多久,久到被逆反的圓陣中,石像周身的血色已經完全褪去,地上的血線也在默默往回縮,在地上躺著的那二百人也不再面如灰土,隱隱透出了一絲血色。

  他們只有拇指上的一道傷口,本不至於流盡周身血,僅僅是因為血陣的影響而已。此時血陣逆反,一切退回到起點,他們除了那道切口,以及手邊的幾滴鮮血,便再無所失了。

  又過了很久很久,就連周身滾燙的薛閒都被玄憫的體溫凍涼了下來,那片毫無反應的皮膚上,終於緩慢地現出了一枚小小的血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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