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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這一波江cháo退回去,那個被驚雷砸出的巨坑便清晰地顯露出來——只見那被雷電燎得漆黑的深坑之中,祖弘盤腿而坐,雙掌合十,沉聲念著經文。

  只是他周身所罩的金鐘已然被毀,白麻僧衣上四處是焦黑的破口,混雜著流淌出來的血,顯得駭人又láng狽。

  他念經之中又沉沉咳了幾聲,細碎的血沫從他口角溢出來,看得出受傷極重。可他臉上的紅點卻依然在朝命宮爬蔓,離陣成幾乎近在咫尺。

  只是被薛閒這樣一擊,那紅點略停了片刻才又重新游移起來,速度較之之前慢得多,似乎又恢復到了最初最為艱難的模樣。

  他咳了幾聲,始終無法將一句經文念完,gān脆睜開了眸子。不知為何,即便到了這一刻,他看起來也沒有驚慌失措,似乎還有後招。若是旁人,興許此時反倒會猶豫一番,不會冒然進擊,以免讓其鑽了空子。

  可他碰見的是薛閒。

  祖弘抬眼,只見黑雲罩頂之下,有一個黑衣男子長身而立,他腳邊還有殘餘的玄雷微微閃動,頭頂是一道接一道的悶雷亮光,映得他皮膚素白,眉眼清晰好看。只是他周身卻散發著一股yīn沉又乖張的氣息,以至於連他抿著的唇角都顯出了一股邪氣。

  最重要的是,他漆黑的瞳仁深處,隱隱泛出了一絲紅。

  這是入魔的徵兆。

  不論是自修的凡人還是天生神物,都有可能走火入魔。興許是修習過程中走了歧路,興許是誤入了陣局,興許是錯服了丹藥,又興許bào戾之氣積壓已久,只須火星一點,入魔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

  但不論是哪一種,只要入了魔,都會變得十分可怕,因為他們根本不受控。

  是以祖弘剛看了他一眼,便又是萬般雷光直劈下來。在割ròu刮骨的劇痛之中,祖弘皺著眉硬是用內里和靈氣在體內各大命脈又護了一遭。

  而那個滿身乖戾之氣的黑衣人,則在雷電之中毫不在意地朝深坑走來,居高臨下地垂著目光看下來,忽而一歪頭,勾著一邊唇角笑了一下,道:“聽說,你便是那個抽我龍骨的人?”

  他看了一會兒,gān脆一撩衣擺半蹲下來,用一種冷漠至極的目光看著萬般雷電砸落,漫不經心道:“我這人還算有些良心,你這周身骨頭零零總總拼接起來,還沒我那根龍骨一半長,我發發好心算你對等。你既然活抽了我的龍骨,那也讓我活抽了你的罷……”

  說著,他便輕描淡寫地抬起一隻手,修長白淨的手指漂亮極了,一點兒不像是沾過血的。就見他五指一屈,隔空握住了什麼,面無表qíng地朝後輕輕一拽。

  祖弘當即悶哼一聲,合十的手掌一抖,左手當即攥住了右手的手腕。

  他覺得那黑衣人正隔空透過他的皮ròu,將他的指骨活生生抽出去。那種骨ròu分離的感覺,痛不yù生。

  在那一瞬間,祖弘忽然想賭一把。這黑衣人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玄憫,關係必然匪淺。他的痛苦自然不會引起黑衣人的在意,但是玄憫卻不然。

  沒人會枉顧自己同伴的痛苦,哪怕只要稍稍猶豫一丁點兒……

  只要給他一個時機……

  祖弘這樣想著,當即用嘶啞的聲音開口道:“我和他同壽相連,我死了,他也難活。他只要活著,我便不會死。所有皮ròu苦痛,均會投she於他身。如此這般,你還要繼續下殺手麼?”

  就見江松山山石之上,玄憫緊緊捏著自己的右手。他面容里未曾露出一絲表qíng,若不是祖弘自己知道,絕看不出玄憫正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如此忍受是為了什麼呢?

  旁人興許不明白,祖弘卻再明白不過了,玄憫的xing子他向來是明白的,只是同他道不同而已。

  他之所以如此面容冷靜,絲毫沒泄露出一分痛苦,只是為了不打擾這黑衣人報仇。而仇怨這東西,一定得親自清算,旁人沒資格cha手替代。

  誰知黑衣人卻漠然地朝江松山瞥了一眼,雙眸之中有一瞬間的混亂和疑惑,又倏然恢復面無表qíng,冷靜道:“那是誰?我應當認得?”

  說完,他便收回目光,再度嗤笑著看向祖弘,虛空握著的手指又朝後拉扯了一番。

  山石上的玄憫身形一僵,朝他深深望了一眼,而後垂下目光闔上了眸子。

  ——

  之前薛閒離開山谷後,憑著那松雲術士一句“江松山”便一路直奔此處。只是他從未體會過那樣深重到難以掙脫的難過,這種難過同抽骨之仇,以及這半年積壓下的bào戾之氣在體內同時翻攪,攪得他心臟一陣一陣地疼。

  那種疼,甚至比劫期時亂雷劈身難以忍受得多。是以,當他脊背斷骨處也開始疼得侵皮入骨,隱隱要支撐不住時,他的神智忽然模糊了一瞬。

  好似被一場大火由心口燒到了腦中,待到灼燒褪去,便剩了滿腔迷霧。

  他入魔了。

  即便在後來的一瞬里因為銅錢帶來的牽連,斷斷續續地看到了玄憫的記憶,他依然只是清明了片刻,便又陷入了滿滿的bào戾之氣里。

  在那片刻清明之中,他身體快過頭腦地直貫入地,將玄憫救走。又在bào戾之氣重新淹沒過來之時,順手將玄憫扔在了江松山間。

  當他聽見祖弘的話,轉而看向玄憫時,他恍惚了一瞬,似乎有無數記憶紛至沓來,又似乎什麼也沒停駐。是以他才又漠然地轉回了頭。

  只是不知,為何,再第二次抽動祖弘的骨頭時,他又忍不住朝江松山看了一眼。

  他看見玄憫垂著眸子站在那處,心裡忽然又泛上來一股沒有來由的難過,恍若這漫無邊際又làngcháo洶湧的江河。他有些奇怪,好似是受某種不知名的牽連而產生的qíng緒一般,毫不受控。

  他有些煩躁於這種qíng緒,於是冷然轉回頭來,當即又引了無數玄雷落下。

  祖弘滿身láng藉,整個僧袍紅黑jiāo錯,再也沒了原本的模樣。

  薛閒盯著他看了片刻,又忍不住轉向玄憫,這一轉,他便乍然看見玄憫身上倏然暈開了幾片血跡,當真是受到了祖弘的牽連。

  那大片的血跡刺目極了,刺得薛閒甚至連心裡都跟著被扎了一下。他愣愣地看著那處,忽然開口遲疑道:“……禿驢?”

  玄憫倏然睜開了眼,面容和嘴唇一樣蒼白,他平靜地應了一聲“嗯”,抬手加了到淨衣咒。

  可即便是淨衣咒也沒能攔住那些血,剛清完,便又是一片暈開來。

  薛閒手中的雷倏然便停了。

  他腦中無比混亂,雙眸瞳仁忽而深黑,忽而泛紅。

  祖弘在他無暇多顧的瞬間,低低地再次誦起了經文,只要一點點,只剩咫尺之距……

  大片的血點終於入了命宮,由外往裡匯聚著。百人圓陣仿佛同他相呼應,石像微微顫動。

  dòng庭湖、萬石山兩處分陣也同樣震顫不息,陣旁的人早已昏昏沉沉人事不省。而江松山頂的大澤寺內,分陣如同另外兩處一樣震顫不息,圍成一圈的侲子早已七零八落地癱倒在地上,太卜太祝也沒有例外。

  眼看著換命之陣既成,大殿裡忽然又響起了一陣極輕的嘆息。

  昏沉之中的太卜手指抽動一下,在混沌之中似乎聽見了國師的聲音,又似乎有些不同。只聽那道沉緩的聲音輕聲嘆了一口氣,道:“自作孽,不可活。”

  興許是迴光返照,又興許是旁的什麼。太卜倏然間覺得自己甚至有力氣睜眼了,她茫然地看著滿目血紅,在迷茫之中忽而明白了什麼。

  她艱難地動了動僵硬的拇指,借著最後一點血跡,緩緩在通往石雕的血線上劃了一道橫。

  此舉在符陣之中意味橫刀截斷。護陣之人於關鍵之刻反悔,整個血陣倏然陷入了瘋狂的混亂之中。一時間,dòng庭、萬石山、江松山同時震動。

  祖弘額間命宮處的血點在匯聚為一的瞬間又倏然散開。

  他神色一愣,慌忙抬手摸向命宮,然而還不曾來得及確認什麼,圓陣中的石像便開始緩緩地褪去血色。

  更準確而言,是那些先前被它吸盡的血,又被它一點點地還了回來。本末相調換,陣中之血在混亂之中反向流動,居然一點點地在往那些百姓的手指中滲。

  血陣的混亂瞬間牽連到了江山埋骨的大陣。

  薛閒和玄憫只覺得腳下倏然一沉,江河深處開始蠢蠢yù動,僅僅是眨眼的功夫里,便有了燎原之勢。

  巨大的隆隆震顫聲順著地面一路延伸開去,江làng陡然變得瘋狂起來,再也拉扯不住,巨大的làngcháo一下又一下朝岸邊翻湧扑打。

  原本口口聲聲要“平再安世”的大陣,因為血陣的牽連,瞬間逆轉成最令人驚駭惶恐的災難。

  八百里群山地動,兩千里江河齊下。

  洪流直衝長岸,屋舍搖搖yù墜,山體碎裂崩塌。大江沿岸各州府俱是陷入這突如其來的天災恐慌之中,遠處縣城裡百姓的驚呼和哭叫幾乎能越過數十里地直傳過來。

  附近村落眼看著要被大làng淹沒,驚叫和哭喊模糊成片,跟著掀高的làng頭,傾天蓋地。

  巨陣動dàng,山河難安。作為壓陣的龍骨自然也受盡牽連。

  那一瞬間,薛閒只覺得似有無數山石透過他的皮ròu碾砸著筋骨,而事實上那筋骨根本不在他的脊背里。隨著一聲山體崩塌的巨響,薛閒只覺得脊背中有什麼東西鏘然一聲崩斷了。

  斷骨之間的絲線終於不堪重負,在許久未煉的境況之下徹底崩斷。

  薛閒只覺得雙腿知覺倏然被抽空,甚至於不僅是雙腿,連五感都受到了重創,他耳邊的聲響開始變得模糊,視野變得隱約不清,觸感開始遲鈍……

  他仿佛因為那個埋骨的巨陣,而成了山河的一部分,山河受創如同他自己受創,山河動dàng如同他筋骨動dàng。

  這一切來得快極了,快到沒人能反應得過來。他恍然覺得天地之間驟然暗了下來,似乎有無盡的黑雲層層疊疊籠罩下來,快要壓到地面了。

  很快他又明白過來,並非是天地失色,而是他快要看不見了。

  在眼前之景越來越黯淡,幾乎融於黑暗之際。他忽然只想轉頭朝江松山上的白影再望一眼。

  那道模糊的白影卻忽然抬手,接著金光乍破,無數道絲線從他手中籠罩出去。一道一道牽住了動dàng的群山,拽住了狂奔的巨làng……

  玄憫就那樣一手持著銅錢,緊繃的手臂已經撕開了無數裂口,鮮血一層層將雪白僧袍染盡。而他卻毫不在意,死死牽制住山河的同時,另一隻手猛地一收。

  轟——

  有什麼龐大的東西在群山之下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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