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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說的多了,蕭康勝縱使遠在漠北也聽到了不少,後來先帝因年歲漸長,畏懼生死尚道,為興建道觀殿宇多次挪用兵部軍需,拖欠軍餉,蕭康勝寧肯變賣家產,也不曾上過一封催錢要餉的摺子,顯然對先帝和朝廷已經失望透頂。」

  杜明棠沉默少傾,顫巍巍地吐露出帶著血的真相。

  「所以,當我代表東宮向他示好,請他支持太子,必要之時發兵援助中州,蕭康勝也自然未有半分回應。」

  沈玥背對著他,站在風雪間,喉嚨有些發哽。

  後面的話,還消說嗎?

  ——是黨同伐異,孤臣淚盡,自相殘殺,是萬里無人收白骨,是此刻陳列在大雍門前的十萬男兒姓,是與之一同消亡的大雍最後的榮光。

  當歷史的進程走到了拐點,這片大地上施行了千百年的農耕之道,因商賈經貿盛行而迸發出了新的生機——四大家強力崛起,資本的原始積累,帶著滔天罪孽蠻橫血腥地無度擴張,與舊時朝政時制齟齬不合……先東宮太子曾多次上疏奏承力請改革清田,疏遠世家,勤理政事而為先帝所不喜,雖仍留有東宮尊位,但君心已失,漸落下風,引得四大家與眾皇子聯手圍攻,岌岌可危。

  彼時杜明棠已入內閣為輔政大臣,為免先帝忌憚,只能在暗中幫扶太子,迎娶黎氏,拉攏世家。中州受漠北、河北、琅琊三大州府拱衛,得到這三個州府的支持,縱使其餘皇子敢有妄動,也是鞭長莫及。

  奈何事與願違,琅琊不會因為黎氏一個女子而扶持政治方向明朗的太子,河北謝嘉澍精明透頂難以拿捏,對當時的東宮而言,蕭康勝的支持就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倘若要拉攏蕭康勝,則勢必要令他與世家反目。因此,蕭康勝不滿世家侵占國本,剋扣軍餉的風,就這樣在朝野上下悄然吹起來了。

  風起於微末之時,這一陣風在有心推動之下愈演愈烈,蕭康勝有意發兵南下,清理世家幾乎是人盡皆知。此後,四大世家終在杜明棠有意無意的襄助下,聯合與韃撻串通,在送往天門關的軍糧中做下手腳。

  永貞三十二年,天門關慘敗,馳騁沙場從無敗績的漠北鐵甲,毀於一場別有用心的博弈之爭。

  此後,杜明棠一心力保的東宮太子,唯恐其登基後清算世家令陰謀敗露,也因此遭到窮途末路,禽困覆車的世家聯手圍攻。

  最終,蕭三婚儀未成,太子隕滅於滔天烈焰,機關算盡終成空。

  一念之差,一動之妄,滿盤落索。

  他在那一場大火中明白了父親為自己取字「唯庸」的殷切之意,從此步步小心,審慎思量。

  ……

  杜明棠俯下身,好半晌才緩了一口氣。

  「我父親他……」沈玥聲音哽著,堅硬地砸進冰雪裡,「他對杜相當時的籌謀,是否知情?」

  杜明棠昏黃的眼珠動了動,似乎憶起往昔,憶起那個恭謹守禮的儲君——先東宮太子沈卓,承聰武,守謙仁,心志堅定,為國堅壁,朝野上下的清流名臣無不瞻仰東宮賢德,對其寄予厚望。

  「不重要了……」

  杜明棠長嘆一聲,平靜地俯下身,以額觸地。

  「什麼不重要了?為什麼就不重要了?」沈玥冷透了的身體,在這一刻愈發冰冷刺骨,令他不自主地微微顫抖。

  杜明棠並未作答,只是沉默地拜伏在地,久未起身。

  他這一日,清晨迎日出而行,走遍中州四城,看過許多地方,看遍了自己這漫長的一生。

  他去看過被烈火焚毀的蕭家老宅,在那年的大火里失去了太子,殘骸灰燼至今仍有餘溫,燙在心口。

  他去給季賢的高堂送去銀錢,歸還了被竊的筆墨字畫,並愧疚以對季賢雖堪破真相後與他師生情斷,分道揚鑣,卻當真至死都未曾寫下半個字指認他的不是。

  他去看過臨安坊的義學,走過凋敝寥落的街巷,路過混亂嘈雜的南城,看過在洪水後流離失所的百姓,也順著十里長街,踏過莊學海的送命之路,被大水衝垮的雍定門正在重建……他最後來見了先行一步的故友,親手為自己燒上了一捧紙錢,坦言了十一年前犯下的滔天大過。

  人生直作百歲翁,亦是萬古一瞬中。

  權謀之局沒有贏家,天地有萬古,天下,始終是萬民的天下。有人為了舊時代的運轉殫精竭慮,有人被新舊時代的交替碾成粉末,有人站在新時代的廢墟上,滾滾向前。

  杜明棠長久地拜伏在地,昏黃的雙眼睜著。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田壟間,依山傍水的稻田層層疊疊,池綠塘清,風一吹稻香滾滾,靜如世外桃源,初出茅廬的少年人,志氣昂揚地頂著被打破的頭:「貪生怕死莫入公門!我連死都不怕,還怕甚麼寧王嗎?」

  後來,這漫長的一甲子過去,興亡成敗多少事……陌上少年,成了比寧王罪過更深重的人。

  杜明棠老邁的身軀在冰寒中漸漸僵硬,眼中的光華一點點化作星火散去,和陳年的灰燼一道,歸於寂靜。

  他帶著經年之罪從容赴死,世上最後一位可指證先東宮的當年故人,就此湮滅成灰。

  嘉禾九年冬的第一場大雪,三朝元老,內閣首輔,大雍第一名臣,杜明棠歿,年八十四。

  作者有話要說:

  人文難守,唯有祭拜——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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