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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貴人正盯著新換的梅瓶發怔,聽見他的聲音,霎時激動得熱淚盈眶,手忙腳亂地擦拭掉眼角的淚水:「陛下,您總算醒了!您睡了三天,妾差點以為……」

  話音戛然而止。

  ——徐韞忽然想起,天子向來最忌諱生死二字。敏靜姐姐雍容端莊,色若桃棠,她出身平平無奇,顏色也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家碧玉,但每逢天子進入後宮,多半是去她那兒,也只有她被允許養育一雙兒女。

  她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後來經身邊的婢女提醒才頓悟,陛下大約是喜靜。她膽子小,天子對她說話總是輕且溫柔,獨獨發過一次火,就是因為那次她說錯了話。

  她心裡實在怕極,一時又畏怯地掉下顆眼淚。

  徐韞對他是沒有多少情意的,不過是需要他的庇護,顧鄴章心裡明白,卻沒動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直直地打量著他選中的……繼任者的母親。

  顧和章被換回之前,鄭貞宜很盼望他能有個子嗣,她比鄭顯鐸更狠,指著他死在她前面,給她留下個更小的傀儡垂簾聽政。可她也貪圖俗世的享樂,動了凡心的人,總會更加靠近死亡。

  他還什麼都沒說,單是略帶審視的目光就讓徐貴人打了個哆嗦,不自在地扭過頭去,一雙香肩抖得跟篩糠一樣。

  有什麼好怕的呢?在這深宮裡,一隻小白兔子能教好他未來的太子嗎?可她善良又單純,和獨孤敏靜的私情被發現後,更勇敢地將過錯都都攬到自己身上,提心弔膽地來討好他。在父皇的回憶中,他素未蒙面的母親也是這樣的人。

  他已廢除了那條立了太子就要賜死生母的舊規,他的孩子將來也許可以不必再次重蹈他的覆轍,領會領會什麼是菽水之歡。但他可以活到那一天嗎?顧鄴章忽覺疲累:「算了,扶我起來。」

  靠上軟枕,他靜靜瞧著正當妙齡卻愈發瘦弱的眼前人,「你也累了吧,讓曹宴微來替你,我有話問他。」

  他披衣起身,就著清水進行了簡單的洗漱梳理,手持著銀剪將新生的白髮根根剪斷。

  「進來吧。」溫水浸潤過的嗓音仍有些低啞,曹宴微得了准許,這才撩開珠簾趨步上前。方才聽說天子清醒了過來,他亦是喜不自勝老淚縱橫,此刻臉上猶有淚痕。

  「陛下,老奴讓人備了清粥和幾道養胃的小菜,您用一些吧。」他仍微弓著腰,在顧鄴章身側滿懷擔憂地請示。

  「不急。」顧鄴章的目光始終落在銅鏡中自身的倒影上。孫長度曾說,他的身子會慢慢好起來。他起初是信的,但近來,他的白頭髮越來越多,幾乎到了無法遮掩的地步,他隱隱有些猜測——孫長度許是說了謊。

  他厭惡這種命不由己的挫敗感,索性眼不見為淨,別過臉問:「這幾天,陳郁之和甄無餘來過嗎?」

  曹宴微答:「甄將軍昨兒上午來過,陛下未醒,他怕離開久了金墉城出事,傍晚時候就走了。」

  「說什麼了?」顧鄴章的話音里藏著幾分不大明顯的急切,心忖著:派了兩個人去盯陳郁之,他還能做什麼出格的事?

  「說謝尚書不認,他估摸著,應是誤會一場。」

  銀剪被揮袖掃落進抽屜,顧鄴章回身走向御書台。近幾日新呈的奏疏堆積如山,他伸手將之一線攤開,撿出鄧康和顧和章的上本。

  「……讓何肅走一趟,把人放了吧。」

  「諾。」

  因有甄覽從中斡旋,那天之後謝瑾沒有受更多的折磨,但他的傷未得到及時的醫治,又趕上氣溫驟降,連著幾日都是昏昏沉沉的。

  平心而論,能進金墉城的多是身份顯赫的人,拋開刑罰不看,飲食用度甚至比謝瑾家中更好。他來時穿的常服,還免了扒去朝服衣靴的難堪。可傷在肌理的,不過皮肉之苦,忍一忍就過去了,傷在心頭的,卻讓人萬念俱灰。

  時昏時醒中,常有人來餵他吃東西,依稀見得那雙捧著碗筷的手很細,伺候人時也格外耐心,興許是那個臉生的小太監。

  於是燒成灰燼的心,又復生出一點微渺的火光。

  他在晦暗難明的長夜裡一遍又一遍地問:師哥,你心裡在想什麼?你盼我活下去,又怕我出去嗎?

  你大可以讓陳郁之將我吊在發了霉的架子上,把所有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刑罰都在我身上使一遍。讓我再也提不起刀,握不住筆,成為再不能對你造成半點威脅的廢人。你為什麼不呢?

  你也大可以將我召進宮裡,當面問我這些年都做過什麼,我一定親口將這兩千個日夜完完整整地複述給你,絕不會有半分隱瞞。你為什麼見都不肯見我一面,就急著我把鎖進囚籠?

  青炎衛我再也不碰,金戈衛也都還你,這勞什子的殿中尚書和校事司使我不要當了,你給我的,我都還你,如此……你能多信一信我嗎?

  求你了,師哥……

  一方濕潤的細絹輕柔擦拭過臉頰,微涼的水滴落進領口時,謝瑾慢慢掙開眼睛,刺目的光晃得他雙目發痛,立時便有人將近旁的燈燭移開距離,低聲問:「謝尚書,您醒了嗎?」

  謝瑾再度睜眼,略一偏頭便看到甄覽擎著盞燈立在門邊,蜷曲的絡腮鬍子都被照得發亮。為他擦臉的,果真是那個年少的小太監。

  見他眼神漸漸清明,甄覽鬆了口氣,「謝尚書,之前多有得罪,陛下說此案結了,您隨時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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