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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未落,陡覺臉上一片溫熱的濕。

  接過那張紙,上面的字跡潦糙細弱,還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癒後所錄——

  燕燕於飛

  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

  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

  頡之頏之

  之子于歸

  遠於將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於飛

  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

  遠送於南

  瞻望弗及

  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番外二:綠衣

  “給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甌裂,老婦人蒼涼虛弱的聲音從內殿傳出,伴隨著摔杯裂盞的聲音和侍女的驚呼。

  幾名侍女láng狽的退出來,轉身卻見殿上屏風後靜靜轉出一名女子,宮妝高髻,眉目溫婉。

  “越姑姑。”眾侍女忙俯身行禮,為首一人誠惶誠恐道,“趙國夫人摔了皇上賜下的丹參露,不肯就醫,奴婢等萬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語,似有一聲低不可聞地嘆息。

  她接過侍女手中藥碗托盤,淡倦道,“有我侍候趙國夫人,你們退下吧。”

  侍女們長舒一口氣,正yù退出,忽聽殿門侍監通傳,“承泰公主駕到——”

  眾人慌忙俯跪在地,卻聽環佩聲動,綺羅悉娑,一名鸞帔環髻的宮裝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間袖袂紛揚,將身後侍從遠遠拋在後面。

  “趙國夫人怎樣了?”承泰公主劈面急問。

  殿內明燭光影,照在她因奔跑過急而緋紅的臉頰上,修眉薄唇,明眸轉輝,雖不若延熙公主絕色,卻自有一番皎皎風神,綽約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內殿,黯然搖頭。

  承泰公主咬唇,極力抑止眼底淚意。

  越姑姑揮手令左右退下,輕按住公主肩頭,柔聲嘆道,“壽數天定,徐姑姑榮華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過憂傷,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閉目哽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連徐姑姑也要拋下我們……姑姑,我著實怕了……”

  越姑姑緩緩撫過公主的鬢髮,一時悽然無語。

  “公主,你勸勸徐姑姑服藥吧,她或許還肯聽你的。”越姑姑忍了淚,對公主笑笑,“人老了,越發倔qiáng得很,只怕我也勸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點頭,接了托盤,緩緩步入內殿。

  望著她纖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陣恍惚,步出外殿,倚了迴廊闌gān怔怔出神。

  不覺經年……當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過了雙十年華,算起來,公主今年已經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這個年紀已經身為國母,助皇上踐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連三十五也過了……如花年華,就在這深深宮闈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悄無聲息,眼角猶有淚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藥了?”

  “服下了,這會剛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頭,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還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這麼多年了,她還記恨著,總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驀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過頭,qiáng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為這帝王業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風華茂盛之年,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長逝。隨後,皇上下旨,封閉含章宮,任何人不得踏入,並將年僅七歲的太子與公主帶走,不再由徐夫人撫育,另賜徐夫人誥命之封,封趙國夫人。縱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諒,動輒對皇上冷言譏諷。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對皇上如此無禮。

  也只有她,不論如何無禮,皇上始終寬仁以待,更留她在宮中頤養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諒解,澈兒也不懂事,他們個個都不懂得父皇的苦處……”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傷心太過,她本無家人,一生伶仃,早將先皇后視作己出。”越姑姑澀然道,“她也是護犢心切,不忍見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願的!”承泰公主脫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雖然與風華無雙的先皇后並無相似,神態之間卻又依稀曾見。是了,她恍惚記起來,先皇后也總是這般決絕無悔的神色。

  看著公主從十一歲長到現在,她突然分不清應該欣慰,還是應該痛惜。

  “是甘願,這世間總有一人,肯為另一人甘願……”越姑姑終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經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緩緩道,“長安侯也心甘qíng願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臉色漸漸變了,眸底湧上深濃悲哀。

  長安侯,征西大將軍……比起這些顯赫的名字,她卻只願記得當初的稱呼,小禾哥哥。

  那個白衣銀槍的少年,從血火中凜然而來,向她伸出雙手。

  那個溫煦含笑的少年,陪著她在御苑放飛紙鳶。

  那個沉默悲憫的少年,在母后大喪後日日分擔她的哀傷。

  可是,從什麼時候,一切都變了。

  “過去種種已經變了,再不一樣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並沒有變。”越姑姑靜靜看她,一語切中。

  不錯,他沒有變,改變的,只是她一個人而已。

  “一個女人並沒有太多十年可以虛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語聲飄忽,悵惘無盡。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原本母后已經擬了懿旨,只待她及笄禮一過,便要為她和小禾哥哥賜婚了。她卻自請捨身往慈安寺帶髮修行三年,為母后祈福,為生身父母超度。那是她第一次拒婚,從此承泰公主純孝之名傳揚天下。父皇大為感動,小禾哥哥也尊從她的意願。唯獨母后很生氣,整整三日沒有同她說話,最終也拗不過她的倔qiáng。在她離宮前往慈安寺那日,母后只說了一句話,“沁兒,若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離開宮廷也是躲不過的。”

  這一句,令她當場汗流浹背,也令她整整三年不敢面對母后。

  她以為沒有人能看透她的秘密,沒人知道她拒婚的原由……原來,母后的眼睛早已dòng察一切。

  三年之後,她仍未能掙脫心魔,卻已沒有了推脫的藉口和退路。

  原本她已死了心,認了命,卻不料一夜之間,哀鍾驚徹六宮。

  母后的薨逝改變了一切,許多人的命運之轍從此轉向另一條軌跡。

  國喪,母喪,孝期又三年。

  她又一次躲過了天賜良緣,躲過了默默等待她的小禾哥哥。

  從此後,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至今;其間父皇屢有賜婚之意,都被她託辭回絕。

  “長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賜婚,公主卻拒絕了。”越姑姑長長嘆息,“已經錯過兩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無常,得珍惜處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長久沉默。

  半年前,西疆外寇與北突厥暗中勾結,時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盡誅突厥餘孽,yù領軍親征,踏平西疆。

  然而這兩年,父皇cao勞政務,嘔心瀝血,加以年事漸高,昔年征戰中多有舊傷復發,群臣力諫,勸阻皇上親征。父皇憂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監國,思慮再三,最後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請戰,任他為征西大將軍,領二十萬大軍討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宮辭行,來景桓宮見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離,不稱公主,卻叫了她的閨名,“沁之,謝小禾雖不能英雄蓋世,也自有男兒熱血,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他說,不管多久,他總會等到她願意。

  他還說,“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謝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輕搖她肩頭,見她臉色蒼白,緊咬了唇,半晌不語,不由心中憂切。

  承泰公主回過神來,悵惘一笑,“沒事……夜涼了,我去看看澈兒夜讀可曾添衣。”

  越姑姑yù言又止,望了她孑然離去的身影,只餘一聲長嘆。

  有qíng皆孽,她憐惜她,誰又來憐惜自己。

  一行清淚從越姑姑已染風霜的臉頰滑落。

  二月里,趙國夫人逝於醴泉殿。

  四月季chūn,卻臨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時,宮中一月之內不聞絲竹,不見彩衣。

  三月里西征大捷,長安侯平定邊關,揚威四疆,即將班師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親臨各地長秋寺遴選賢能,贏得世人稱頌,民間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襲今上之賢,再啟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從寧朔回京了。

  這幾日,皇上龍心甚悅,對臣下時有嘉賞,宮中諸人也罕有的熱鬧喜氣起來。

  景桓宮裡,承泰公主領了越姑姑,聽著內廷諸司監使的稟奏。

  越姑姑侍立在側,看著公主一一詢問,細緻無遺,署理內廷事務越發從容練達,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親自教養的,近幾年內廷事務逐漸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雜事務打理得井然有序,亦為皇上分憂解勞不少。

  同為姐妹,延熙公主卻被皇上寵溺太過,整日遊戲人間,全然不知職責為何物。

  一個皇家公主,卻隨江夏王去邊荒大漠遊歷,一走半年,聽說在塞外樂不思歸,整日逐鷹走馬,彎弓she雕,不知成何體統——每每想到嬌憨烈xing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覺得頭痛。

  實在不明白皇上是怎麼想的,三個子女之中,待太子嚴苛異常,卻待延熙公主寵溺無邊,唯獨對年長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嚴。

  內廷監使逐一稟奏完畢,退出殿外,承泰公主這才卸下端肅神色,對越姑姑吐舌頭一笑,頑皮如小女孩,“真要命,這幫人說話總是這般冗長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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