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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裡沒有太寬敞的地方,厚厚一冊冊線裝書本,攤開在石台、石桌上,書頁被風chuī得嘩嘩直翻,院子裡隱約浮動陳年紙張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書香。

  晨間陽光穿過院裡老槐,透過樹影,灑下一地斑駁光暈。

  不覺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額角已有微汗,一向蒼白的臉頰因發熱而略顯得cháo紅。

  “歇會兒吧。”姚娘接過他手中書冊,莞爾一笑。

  先生點頭,與姚娘四目相對,恬然微笑,“累著你了麼?”

  姚娘笑而不語,上前引袖為他拭去額角汗珠。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纖細手指攏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淺淺的繭。

  記憶里的這雙手,一直都是這樣,布滿從前騎馬挽弓,而今漿洗勞作留下的痕跡,從不曾細滑柔膩,不像閨閣佳麗那般chuī彈可破。從前,他總覺得遺憾,總覺得女子的手就該是紅蘇香軟,不該如此粗糙。從前……他忽而垂眸一笑,無聲嘆息,驅散了腦中隱約浮出的散碎記憶,只將妻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沒有什麼從前,再也沒有從前了。

  姚娘不語,靜靜任他牽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虛掩的院門吱嘎一聲。

  聽得李果兒雀躍的呼聲,“虎頭,羅大叔……咦,羅二叔也來啦!”

  門口傳來漢子憨厚的笑聲,“先生在家麼?”

  說話間,腳步聲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攏了攏鬢髮,轉身朝院中,便見虎頭被他爹拽著進來,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漢子,面貌與虎頭他爹甚是相似,兩手提著紅紙包好的綢緞。

  院子裡曬滿了書,幾乎無處落腳,姚娘忙請客人進屋裡坐。

  虎頭他爹卻只站在院內,搓著手,吶吶道,“先生,俺今兒是領著虎頭來謝謝您的……”

  這粗豪漢子,不善言談,每次見了先生都恭敬異常,今天更顯得格外侷促。

  “羅大哥這是什麼話,承蒙你多方關照,何需如此客氣。”姚娘笑道。

  先生卻也不多言,只微微點頭,臉色有些冷淡。

  虎頭也一反常態,彆扭地躲在他爹背後,垮著臉,氣鼓鼓的樣子。

  站在一旁的壯年漢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羅二,這些年多謝先生為虎頭費心了。”

  “這是我家二弟,這些年一直在外頭跑買賣,昨日剛到家,落了腳才來拜望先生。”羅大誠惶誠恐地陪笑。羅二面有風霜之色,神態舉止卻比山里人多一分jīng明慡朗,畢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對先生亦是恭敬有禮。

  “不必多禮。”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還禮。

  姚娘看了看先生,對羅家兄弟笑道,“我聽果兒說了,羅二哥這次回鄉來,可是要領虎頭去城裡做學徒?”

  “確有這打算。”羅二點頭,看了虎頭一眼,喟然道,“這孩子自小沒娘,生xing又頑劣,全賴這幾年跟著先生學會讀書識字,大哥便想叫他跟著我,到外頭看看。我想也是,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山裡,如今世道越來越好,民生太平,不若從前那般亂世,指不定這孩子出去了,還能打拼出點造化……”

  先生眉頭微皺,並不說話,目光自羅二臉上淡淡掃過。

  羅二被他那樣看了一眼,原先滿腹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

  氣氛一時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著先生念書!”虎頭突然開口,打破了大人之間的尷尬。

  先生側目看了看他,似yù微笑,唇角卻勾起一絲悵惘。

  姚娘望著虎頭,笑容溫柔,嘆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捨不得你。”

  虎頭低下臉去不說話。

  羅大又開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錯事,惹先生不快,越發不知道如何是好。

  羅二隻覺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dòng穿世qíng,看得人無處遁形。

  “虎頭還不到十歲,往後出去了,時時記得念書,不可荒廢了。”姚娘俯身替虎頭撫平衣角,心下確是不舍。

  先生背轉身,默然向外,看著院子裡的書怔怔出神。

  姚娘無奈,對羅家兄丟歉然一笑。

  先生卻淡淡開口了。

  “外邊世道,果真很好?”

  羅二見先生開口,反而鬆一口氣,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當今聖上開國以來,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兵役,在邊荒離亂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當年離家逃難的人,如今大多還鄉安居,勤於耕種,世道一年好過一年。”

  先生背著身,仍不說話。

  羅二看了看姚娘,見她低頭不語,便又道,“從前寒家子弟除了投軍打仗,再無出頭之路,如今聖上在各地設了長秋寺,選拔寒庶賢能,好些貧家子弟都被選入京師去了……”

  羅大聽得似懂非懂,興奮且迷惘地問道,“長秋寺是什麼地方,莫非是寺廟麼,將人選去豈不是要做和尚?”

  “當然不是做和尚。”羅二啼笑皆非,卻也搖頭說不出為什麼叫“長秋寺”。

  卻聽先生淡淡負手,低聲道,“長秋,是漢代皇后的宮名,用以名官,稱其官署為長秋寺。寺監即是中宮近侍官,亦是帝後親信之人,宣達旨意,署理事務。”

  羅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羅二嘆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絲辛澀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確是不錯。”

  羅二沒有聽得明白,只知先生說不錯,頗有讚許之意,頓時受了鼓勵,滔滔不絕起來……直從聖上開國,講到北蠻降服,又說江夏王歸朝之際如何盛況空前。他並未到過京師,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從旁人口中輾轉聽來,越發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講得有如謫仙下凡。

  直把羅大、虎頭與李果兒聽得目瞪口呆。

  羅二講得口gān舌燥,咽了下唾沫,將手一拍,揚眉道,“那江夏王歸朝之後,即被拜為太傅。”

  “什麼是太傅?”李果兒打斷他。

  “就是太子的師父,教殿下念書的先生。”羅二說著,望向負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麼?”虎頭愣愣問道。

  羅二一怔,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被姚娘笑著打斷,“好了,好了,這些話說起來三天三夜也沒晚。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個便飯。”

  羅家兄弟忙要推辭,姚娘卻不由分說拉了虎頭和李果兒去幫忙做飯。

  先生也微笑著挽留,神色和悅許多,不若方才冷淡。

  見謙辭不得,羅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綢緞,雙手奉上,“這是我們兄弟微末心意,感謝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導照拂,東西雖粗陋些,還望娘子不棄。”

  姚娘不肯收,讓他拿回去給虎頭裁件新衣。

  羅二也笑,“娘子莫要嫌棄,這兩塊緞子確是簡素了些,只是如今還在國喪期間,不能穿戴紅綠,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國喪?”

  “是啊,國喪才半年,未滿服孝之期。”羅二解釋道,“山里偏遠,不通音訊,國喪這般大事也未能傳來村里,難怪二位不知了。”

  見姚娘神色怔忪,羅二方要解釋,卻聽先生驟然開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羅二搖頭,“太皇太后早幾年就薨了。”

  姚娘的語聲驟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羅二嘆道,“人說紅顏薄命,想不到貴為國母……”

  他的話音未盡,卻聽身後喀啦一聲——

  先生原本負手立在窗下,背後堆了滿滿一架還未整理的書,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積滿落塵的舊書本,凌亂散落了一地,微塵直嗆人鼻端。

  屋子大門正開著,恰卷過一陣風,chuī得滿地書冊嘩嘩亂翻。

  不知是夾在什麼書里的一疊舊稿,散跌了出來,被風chuī得漫空揚起,白紙墨痕,四散翻飛。

  果兒反應最快,叫了聲哎呀,忙奔過去拾揀。

  那些泛huáng的舊紙張,輕薄異常,隨風翻卷,扑打著飄出門外,越發被風chuī得四散零落。

  羅二回過神來,見滿地零亂,忙招呼虎頭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這張飄進井裡了……”李果兒在院子裡急得大叫。

  回頭,卻見青衫單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凌亂飛舞的紙片,眼底空茫一片。羅二出聲喚他,他的目光卻直勾勾落向遠處,越過院牆,越過藩籬,越過天邊流雲……辰巳jiāo替時的陽光,穿過窗戶,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臉,被這陽光正正照著,沒有半絲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覆盤旋迴響著“敬懿皇后”四個字……怎麼都不像是真的,猶疑身在夢中,醒過神來,眼前還是方才的景象,滿地書冊散亂,白紙凌亂飛舞……一頁紙,打著旋兒,輕飄飄擦過她鬢旁,飄落在對面那人腳前。

  他仍痴痴僵立著,眼前一切,仿佛視而不見。

  姚娘張口,yù喚他的名,聲音卻哽在了喉頭。

  卻見他終於有了反應,緩緩俯身,伸手去撿面前那頁紙。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卻顫顫巍巍,幾次都抓不住那泛huáng的一頁紙。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張紙。

  他拾了個空,伸出的手就那麼懸空頓住,忘了收回。

  姚娘將紙放到他手裡,讓他拿著……他的手一顫,紙又飄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徑直攀了門框,緩緩站起,邁步朝外走去。

  “先生!”羅二茫然喚他。

  他頭也不回,腳下似有些虛浮,邁出門時,身子踉蹌一晃。

  羅二忙要去扶,卻聽姚娘幽幽道,“別去。”

  回頭,見姚娘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然,噙了幽幽一絲笑,“別再擾他。”

  愣在一旁的虎頭與羅大,這才回過神來。

  羅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說錯了什麼,窘急得漲紅了臉。

  虎頭蹲身拾起那張紙,怯怯遞給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轉眸看虎頭,展顏笑,“我怎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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