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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兒,你瘦多了。”高太后枯瘦的手撫上太子臉頰,眼裡滿是疼惜,“好些日子不見你來看母后了……”眾人都怔住,眼睜睜看她將太子攬在懷裡,絮絮撫著他臉,一口一聲皇兒。

  兩行老淚滾落,皇上猝然側首,再不忍看——母后分明是將尚旻認作了少時的他,那一顰一語,俱是昔年模樣,仿佛時光從不曾流走,一切還停在昨日。

  原來她已神智昏亂,早不認得人了。

  太子趁勢叩首道,“尚旻給皇祖母請安,願皇祖母福壽安康。”

  侍候太后的老宮人趨近將她扶住,低聲提醒,“太后,這是太子殿下,是您的孫兒。”高太后聞言遲疑,似乎想起些什麼,又茫然看了太子,目光緩緩轉向他身側的昀凰。

  宮人又道,“這是皇太子妃華氏。”

  高太后蹙起兩道淡淡眉痕,緊盯著身著太子妃深青服色的昀凰。

  昀凰以額觸地,方yù開口,卻聽她輕啊了一聲,望著昀凰張了張口,目光古怪怔忡。

  晉王與誠王在側,見此qíng狀也莫名不知所以。

  昀凰只覺她眼裡似悲似喜,又似有幾分愧色,便試著雙手去攙扶。不料高太后一抓著她的手便再不肯放開,“你也來了……哀家這些日子老想起你,只怕你還怪我,怕皇兒也怪我。”

  左右有人恍悟,太后錯認太子為皇上,莫不是也將太子妃認作了先皇后。

  舊人猶記前事,聞言莫不唏噓,晉王妃與雲湖公主也不覺將目光投向了駱後,卻見駱後yīn沉了臉,雙目冷冷半闔。

  ※※※

  筵開殿前啟燕樂,歌舞絲竹、玉餚瓊漿俱是太后往日喜愛的,羽衣宮娥魚貫入列,箜篌拍板、琵琶方響,諸部伎坐立廊下各施妙藝,一時間舞袖動揚,歌喉婉轉,妙音直達九霄。

  然而燕樂剛過了散序,一部清商大曲中序初起,慢板低回,那御座之側的太后卻已沉沉睡著。

  眾目睽睽之下,她頭頸側歪,口唇微張,高髻上累累的金絲九鳳冠眼看就要墜下來。

  宮人都遠遠侍立在階下,惟駱皇后端坐一側,目不斜視,只專注殿前歌舞。皇上窘急,探身而起yù親自攙扶,卻隔了皇后鳳案在中間。眼看太后將在宴上失儀,卻見太子妃翩然起身,步履輕巧地越過鳳案,將太后歪斜身子端端扶好。

  驀地驚醒,太后懵懂睜眼,唇角一絲口涎流下。

  昀凰忙伸手去接,任由口涎落在自己掌心,卻以袖沿隔了太后衣襟,不使她弄髒儀容。宮人這才捧了口盂絲帕近前。皇上緘默,將太子妃一舉一動看在眼裡,心口不覺暖了一團。見太后這般疲態,皇上只得頹然嘆息,“母后年事已高,怕是累了,太子妃送母后回寢殿歇息吧。”

  雖不抱指望,他還是側目看了駱後一眼,哪怕她禮數上虛應幾句也好。

  駱後無動於衷,只淡淡瞧著太子妃,似對她的關注遠甚於太后。連太子也只顧與宰相於廷甫相談甚歡,倒是晉王同誠王雙雙起身,yù護送太后離去。皇上無奈朝晉王點了點頭。

  王公親貴雲集筵前,雖缺了皇太后,這皇家天倫融融的盛宴還得繼續下去。望著太后蹣跚離去,老邁身影與身旁風華無雙的太子妃相映,白髮紅顏,令人頓生悲涼。

  一旁有宮人攙扶,高太后卻將整個身子都倚靠在昀凰臂彎,似孩子般順從。

  昀凰託了她肘下,只覺她瘦削身軀比孩童還輕,似乎枯槁得只剩一具空殼。

  晉王隨同在側,與昀凰一同陪伴太后還駕寢殿。

  連廊盤繞,復道飛架,太后所居的凌華殿高築於疊台之上,背倚青崖,俯瞰幽谷,取凌絕霜華之意。行走在玉階瓊廊間,只覺衣帶生風,撲面沁涼,凌絕之高,不勝清寒。

  昀凰親自侍候著太后睡下,高太后一徑將她誤作故人,握了她的手不肯放開。老婦人沉沉睡顏映入眼裡,心中卻浮起母妃與惠太妃的影子……昀凰垂眸端詳她面容,難以相信這遲暮老婦,便是當年把持朝政,顯赫一時的高太后。

  殿裡靜謐無聲,沉煙裊裊,昀凰驀然回頭,見宮人都退了下去,晉王不是何時進來內殿,立在身後靜靜看她。

  那目光,竟令她心口緊了一緊。

  晉王走近榻前,一言不發地看著太后,目光藏在微蹙的眉下,深深淺淺都是謎。她是慣於辨察聲色的,卻從來看不清這個人的心思。太后的氣息勻長安穩,似睡得沉了,一隻手卻還緊拽著昀凰。他俯身將那枯槁的手抬起,小心送入被衾下邊。

  昀凰的手還未來得及抽回,便已落入他溫暖掌心。

  他不由分說將她牽起,轉入厚重的帷幔之後。

  層疊羅帷遮擋了二人身影,隱秘方寸間氣息jiāo拂,肌膚相觸。昀凰亦不閃避,只抿唇望住他,一雙黑白jiāo翦的眸子裡,深的怨淺的寂,無雙艷色也掩不住的破碎。世間事仿佛俱與她不相gān,卻又不得不羈絆。

  一日日看著她改變,那杏子林間嫵媚笑靨已不再,青竹舍里決然容光已黯淡。

  “怕麼?”他低頭看她,衣上沉香混合男子氣息,暖暖將她籠罩。

  總算走到這一步,他問她怕不怕,她卻不知如何回答。

  從不曾有人這樣問過,也沒人會在意她是否害怕——母妃或少桓,都不會這樣問她。

  怕如何,不怕又如何,總要迎頭走過。

  “不怕。”昀凰微笑,笑意浮至唇角卻變成了苦澀,“我只是累。”

  一個累字,萬千難,終也脫口而出。

  他將她攬緊,堅實胸膛下傳來平穩心跳,似蘊著奇異力量,莫名令人心安。

  “過了今晚,一切都會好。”他的唇輕貼在她耳邊,一字字清晰入耳,溫柔入骨。

  昀凰長睫半垂,眉眼幽幽,“是,殿下的吩咐,昀凰都記著。”

  “總是殿下殿下,難道我沒有名字?”他眉峰微蹙,手指撫上她臉頰,一手將她腰肢猛地圈緊,“還是你想離我遠些?”

  昀凰一顫,被他箍緊得不能喘息。

  他迫近她,目光犀利,似鷹鷲審視利爪下的獵物。

  昀凰心頭紛亂,來不及辯解掙扎,只覺氣息微窒,他已吻了下來。

  陌生的氣息襲掠,激起心底殘存的執拗,唇舌間久違的溫暖纏綿,曾是誰的糾纏……白衣蕭索的身影,清苦的杜若香氣,針一般刺痛心底!昀凰驀地掙扎,卻被他狠狠箍緊在胸前,仿佛dòng穿她的心思,絕不給她半分掙扎餘地。

  山間夜涼,雖是仲chūn時節仍有透骨寒意。

  太子與太子妃所宿的澧泉殿,下臨瀑流如織,入夜水聲激dàng,恍若鼓琴。

  昀凰靜聽水聲琴韻,思緒紛亂,仿佛又見到晉王面容,恍惚間,誰的眉目疊映……身側卻已傳來勻沉的呼吸聲。一條雙鸞合歡枕,兩人各在一端。黑暗裡,太子翻身向內,鼻息微微拂到昀凰耳際。莫名的,竟激起身子微妙悸動。

  如今他對她已頗多忌憚,不敢任意羞rǔ,索xing視若無睹,再不碰她一根指頭。在宮中雖納有四名良娣,太子礙於體統顏面,仍與太子妃同宿。

  同chuáng異夢已慣,對著枕邊人,昀凰只有厭憎,他所給羞rǔ未曾淡去分毫。

  然而枕上鬢旁,一息呵暖,驚覺衾寒。

  她已不是未經人事的處子……往日纏綿滋味本已淡忘,卻又被那一吻驚起yù念。睜眼闔眼,依稀見著他的眉目,唇間仿佛還停留著他的氣息。昀凰輕咬了唇,輾轉向內而臥,以錦被緊緊裹住身子,絲緞輕軟,熨帖了肌膚柔滑。

  更漏聲里,約摸敲過了寅時。

  今夜,已是今夜!

  昀凰睜著眼,片刻也不曾闔上。

  一聲聲,漸近漸急,竟似誰倉惶步履。

  終於聽珠簾搖動簌簌,殿外腳步聲急亂,有人叫道,“殿下,殿下!皇上不好了!”

  太子還未清醒過來,昀凰已將chuáng幃一掀,“父皇怎樣?”

  “皇上夜裡噩夢驚醒,突發抽搐,現下連話也說不出,神智也迷糊了!”傳訊的侍丞惶急得聲音也變了調。太子一聲驚呼,翻身下chuáng,不待宮人侍候,抖抖索索便去抓外袍。宮人慌忙替他著靴,他似六神無主,一面催促宮人,一面劈頭急問那侍丞。

  昀凰也匆匆起身,心底冰涼一片,映出毫釐畢現的清明。

  宮人為她著履,察覺她嬌小足弓繃起,腳趾並緊,幾乎套不進珠履……幼年留下這習慣,緊張到極處足趾會抽搐,連路也走不得。這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已多少年不曾如此。宮人錯愕探問,“太子妃……”

  昀凰抬手止住她話語,深吸了口氣,低頭盯住自己足弓。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發生了什麼。

  該來的,終是來了。

  足弓一點點放鬆下來,套進珠履,穩穩踩在地上。昀凰推開宮人yù攙扶的手,隨著太子走向殿外。他在前邊步履惶急,她一步步竭自走得平穩。

  待趕至寢殿,駱後已在殿外守候,裡邊燈火照著人影綽綽,御醫已在診治。只片刻間,晉王、誠王與雲湖公主也趕到,眾人候在一處,相對無話。駱後僵直了身姿,只緊盯著殿裡人影晃動,良久一瞬不瞬,仿佛全心都飛到了裡面。太子也不理會她,逕自焦急踱步,不時喝令內侍催請於相。直候到卯時已過,才見御醫魚貫而出,個個面色如土,冷汗涔涔。

  誰也說不出皇上這急症的起因。

  有說是宴間飲酒過量、有說是血脈阻塞不暢、有說是風邪寒濕外侵……七八位御醫卻得出三五種病由,卻誰也不敢篤定。太子盛怒之下,朝為首的醫丞當胸一腳踢去,“父皇身子安康,豈會無故bào病,你等膽敢有所隱瞞,必誅九族!”

  白髮蒼蒼的老醫丞跌倒在地,受不住這重重一腳,連聲呻吟。眼見太子抬腳又踹,昀凰忙拽住他袍袖,“殿下息怒,且容御醫先為父皇診治!”太子回身朝她看去,目中厲色大盛,反手一掌摑去,“滾!”

  昀凰來不及躲避,只覺掌風撲面而至,眼前驟然一花……

  死寂,四下死寂。

  睜開眼來,只見晉王穩穩格住太子的手,令這一掌凝頓半空。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手臂相格,角力般互不退讓。剎那僵持,無比漫長,各人都攥一手冷汗。終究是晉王先開口,“父皇尚在病中,殿前不宜喧譁動手,望皇兄體諒。”他朝太子淡淡一笑,垂了手,側身退開半步。便在這一剎,太子猛然揮拳擊出,重重打在晉王胸口。猝不及防之下,晉王硬受了這記重拳,撫胸連退數步。

  “殿下!”駱臻脫口尖叫,立時奔上前去,卻見眼前衣帶飄飛,太子妃的身形比她更快,已當先扶住了晉王。

  晉王垂眸迎上那翦水秋瞳,與昀凰定定相望。

  昀凰怔忪,驚覺剎那念動,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目光如火,落下來灼痛她肌膚。昀凰縮回了手,悄無聲退開,避讓到晉王妃身側。

  駱臻呆立著,忘了該進還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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