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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紫剛來的時候,總是哭個不停。我夜夜聽她在窗下啜泣,起初還覺得美人對月灑淚是一個美景,日子久了,她嗓子啞了,哭起來就像是老貓叫夜,怪寒磣人的。

  那夜她又持之以恆地在窗戶下哭,我實在忍不住了,爬起來探頭說:“您歇歇吧,我家房子都快給你哭倒啦!”

  阿紫被我嚇了一跳,“你你你,你看得到我?”

  我說:“你是牡丹jīng嘛。”

  阿紫眉頭一擰,道:“什麼jīng?我是花仙!是仙。天上仙冊里可是有我的名字的!”

  我說:“都是仙了,怎麼還整天哭哭啼啼的?”

  阿紫紅了一張俏臉,說:“我是從洛陽牡丹園裡移來的。三郎還不知道我被人挖走了,現在不知道多焦急。”

  我問:“三郎是誰?”

  阿紫說:“三郎是照看我的人。我喜歡他。”

  我又問:“喜歡也不至於哭成淚人嘛。”

  阿紫紅了臉,說:“我這不是一般的喜歡。他是我心上人。”

  我再問:“什麼是心上人?”

  阿紫一臉鄙視,說:“你連這都不知道?”

  我很誠實:“不知道。”

  阿紫說:“心上人,就是你想嫁的人。你願意做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你懂嗎?”

  我驚駭:“為人生孩子?”這個概念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現有的理解能力。你不能指望一個野小子似的丫頭主動去考慮為一個男人生孩子的事。

  我給嚇得魂不附體,“為什麼要這麼做?那聽說很疼,還要死人的。”

  阿紫白我一眼,“你要是喜歡一個人,自然會願意為他做一切。我同你說不通。我繼續哭去了。”

  要命,這還讓不讓人睡覺。我忙叫:“且慢!你,你解釋給我聽吧。”

  那天,我同阿紫一直聊到東方發白,對她描述的東西依舊一知半解。只是我答應把她送回洛陽,她也不用再在窗下鬼哭láng嚎了。

  我同阿紫做了朋友,平日裡便湊到一起聊天。

  一日薛晗路過,見我對著一株牡丹喃喃自語,非要打探一下。

  我說:“你這人真煩。你又看不到,湊什麼熱鬧?”

  薛晗滿口文謅縐:“名花傾城,我心嚮往之。”

  我之前跟著他喝了幾滴墨水,說:“巧言令色鮮仁矣。”

  薛晗很無奈:“是鮮矣仁。”

  阿紫笑得燦爛:“你們兩個真好玩。”

  我忽然想到,問薛晗:“你可知道洛陽怎麼走?”

  薛晗問:“你要去洛陽做什麼?”

  我指著牡丹說:“我要送阿紫回去。”

  薛晗笑著搖頭:“你知道這株魏紫是誰送的嗎?是安祿山。”

  我問:“這個什麼山,又是什麼人?”

  薛晗猶豫著,到嘴的話卻又吞了回去。他伸出手,理了理我亂糟糟的頭髮,說:“外面的事,你不用管。你只快快樂樂的就好。”

  我沒明白。他卻不肯再說,只溫柔地衝著我笑。那是他的招牌笑,從什麼角度看都像朵花兒似的。

  他不肯幫我,我自己知道想辦法。花了幾枚銅錢,就從柴火房的阿丁那裡打聽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去洛陽?東市口有租騾車的,二十銀子就可以到。二小姐,你是要去趕洛陽花會麼?”

  我興致勃勃跑回房裡,把這些年攢下來的私房錢取出來,然後換上了小丫鬟的衣服。趁著天快亮人shòu睏倦時,搬開家裡牆角的磚頭,鑽了出去。

  現在想起來,都很佩服我那時候的大膽。我獨自跑到東市口,見到趕車的大爺,問:“我要去洛陽,要多少錢?”

  大爺噴一口煙,哈哈大笑,露出滿嘴huáng牙:“哪家的丫頭偷跑出來了?毛焦火辣地趕著去會qíng郎嗎?”

  所有人都捧腹大笑,我卻欣賞不來,固執道:“我要去洛陽!”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阿眉,你怎麼在這裡?”

  一看,居然是胡人小哥蘇塔。

  我拉他的手:“蘇塔,我要去洛陽。”

  蘇塔叫:“你肯定是瞞著家裡跑出來的。到時候你家人栽贓我拐賣,打我個皮開ròu綻。”

  想像力也太豐富了。我從身上掏出銀子,在他眼前晃過。蘇塔的綠眼珠隨著一轉,然後咽了一口唾沫。

  “好吧,我帶你去。”

  我們租了一輛馬車,蘇塔會趕車,我穿他的衣服扮做小哥兒。沿途風光那個好啊,我愉快地唱著蘇塔教我的他們民族的曲子。

  當然,我全然不知此刻家裡已經炸開了鍋。

  洛陽繁華熱鬧,一點都不亞於長安。滿街漂亮的姑娘小伙,我和蘇塔都看花了眼。

  我們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阿紫說的那座養花的大院子,銅獅朱門,烏牌金字。我走上去,說:“我找三朗。”

  門人打量我。我聽蘇塔的建議,換回了比較體面的小姐衣服,所以他們沒有把我當小叫花子轟出去。

  過了半刻鐘,大門開了,一個穿月白杉子,長得眉清目秀,卻是一臉倦容的年輕男人走出來,看到我,問:“姑娘找我?”

  我問:“你是三朗?”

  男子好奇地看著我:“我就是,你是哪家姑娘,找我什麼事?”

  我說:“阿紫托我來找你,要你帶她回去。”

  男子臉色刷地一下變青,然後又刷地一下變白,再刷地一下變紅,像耍雜耍的。

  他結巴道:“你你你,你怎麼知道阿紫?”

  我說:“阿紫是我朋友啊。喂,你不是她心上人嗎?你到底救不救她?”

  男子瞪著眼珠,他身旁的家丁如臨大敵,統統圍了上來,以為我要對這個人不軌。

  男子問:“阿紫現在你府上?”

  我點頭。

  “令堂可是沈御史,家在長安?”

  “你知道啊。”知道就好辦了,“阿紫天天哭,你快去接她吧。”

  男子臉色一變,眼睛裡似乎有了淚水。看來他是真的喜歡阿紫的。

  那個男子留我吃了一頓午飯。他們家的院子樓宇高大,裝飾華麗,花糙扶疏,比我家氣派多了。我卻待不慣,不顧挽留要回去。那人便派了一個家丁和一個老媽子一路護送我回去。

  我回到家,從家門就被直接帶到祠堂。爹直接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我骨碌滾到祖宗牌位下。然後祠堂的門砰地關上了。

  二太公從後面飄出來,“野丫頭,你可知道家裡鬧翻了天了?”

  我說:“二太公,我好餓。”

  “你還知道餓?”

  這不是二太公的聲音,是薛晗的。他冷笑著負手站在角落,眼露凶光,yīn森恐怖,比鬼還像鬼。

  我問:“你來gān什麼?有沒有吃的?”

  他問:“你去洛陽了?”

  我問:“水晶包子有嗎?蝦餃呢?”

  他問:“去洛陽做什麼?那個胡人小子同你一路的?”

  我說:“沒有包子,饅頭也行了。”

  薛晗大怒:“給我嚴肅點!”

  我委屈地說:“你gān嗎那麼凶。”

  薛晗登時面露愧疚。

  我看他是沒有給我食物的打算,逕自從香案上取下還算新鮮的桃子,咬了起來。

  薛晗氣乎乎地走了,而我給在祠堂里鎖了三天。中途娘和姐姐都有送飯和被子過來,我吃了睡,睡了吃,還長胖了幾斤。

  到了第三天的時候,我終於被放了出來。

  阿紫來找我:“見到三郎了嗎?”

  “見到了。他說處理完手上的事,這幾天就過來接你。”

  阿紫高興地摟住我:“阿眉謝謝你!”

  那個三郎動作挺快的,當天下午我就在爹的書房窗下瞅到他的身影。他在和爹說話,我偷聽到一點隻言片語,什麼“qíng之所鍾,實難割捨,只當初一時軟弱屈於qiáng權”,什麼“人各有痴,讓沈大人見笑了”,什麼“沈大人割愛之心,某某無以為報”。

  耳邊忽然有人chuī氣:“偷聽什麼?”

  我給薛晗嚇出一身冷汗。這傢伙,練了輕功,又愛買弄,成日來去無聲像鬼一樣。

  裡面書房裡,爹正在客氣道:“……那老夫就將它託付給你了。它可是老夫心頭之寶,還請公子日後全心愛護關照……”

  薛晗好奇:“姨爹說誰呢?”

  我擔心被裡面人聽到,急忙捂著他的嘴把他拉走了。

  跑遠了,薛晗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同那個胡人小子跑去洛陽了?”

  薛晗看不起蘇塔,將軍少爺怎屑賣藝兒郎?我卻喜歡蘇塔直慡豪放,待人真誠。薛晗整天只知道臭著一張漂亮的臉蛋,蘇塔笑容燦爛更討我喜歡。

  我一時起了心思,故意說到:“我是見心人去了。”

  薛晗一愣,猛地大笑起來。真難得他會笑得這麼沒形象,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小丫鬟們看了還不個個晚上做噩夢。

  我噁心:“你夠了沒,這有什麼好笑的?”

  他喘氣:“你見心上人?你才認識幾個男人?”

  我回嘴:“非要認識天下男人才能有心上人嗎?”

  薛晗沒話了。

  我得意,把阿紫當初說的話照般:“我同他茫茫人海之中一見鍾qíng,他就是我想嫁的人,我願為他做一切。”

  薛晗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你都從哪裡學來這亂七八糟的。一個姑娘家,說這羞不羞。”

  我說:“兩qíng相悅有什麼可羞?”

  薛晗終於板起了臉冷笑:“你怎麼知道是兩qíng相悅?兩qíng相悅你還千里迢迢跑去見他?”

  我惡狠狠道:“如果不兩qíng相悅,他又怎麼會上門求親?”

  薛晗的臉忽然白了,他驚愕地瞪著我,說:“你說什麼?”

  “上門求親啊。你剛才不是也聽見了嗎?爹都已經答應他了。”我學阿紫做出一副嬌羞的模樣。

  薛晗漂亮的眉毛擰在了一起,眼睛裡在冒火,嘴巴抿得緊緊的。

  我天真喜悅地瞅著他,很高興自己把他嚇住了。

  薛晗抬頭深深看我一眼,忽然轉身走來了。這個人,越來越yīn陽怪氣了。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飯。我正興致勃勃地在啃jī腿,爹忽然放下筷子,說:“我要說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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