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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賀是個好男孩,至少以我二十年的閱歷來看,他是這樣的。

  "真奇怪,這裡這麼多高樓,卻還可以看到夕陽。"我說,"我在國內的時候,學校也有一個這樣的平台,"我比畫了一下,"要大點,對著西邊,那邊是農田--我們學校在郊區,很空曠。那裡的夕陽就很漂亮。"

  加賀認真聽著。

  "我那朋友,哦,我在那裡有兩個最好的朋友。我那朋友,是個非常優秀的人。人很好。他們兩都是很不錯的人。"我在尋找語言。以前不說,卻有一肚子的話,現在想說,卻連怎麼用詞都不知道了。

  加賀說:"你們從小就認識嗎?"

  "不,是上了大學才認識的。他們一個比我大兩歲,學國際經濟法,一個大五歲,學醫。都是很能gān的人呢。"

  "那現在都該畢業了。"

  "......是啊,歐陽留校繼續讀研究生。我們學校醫學系是很有名的。"

  "那另一個呢?"

  我背對著夕陽,注視著加賀帶著好奇的臉。

  "他死了。"

  加賀身子微微一震。

  "對不起。"他說。

  我轉了回去,"我好像和你說過的,我最後一次見他,就是這個時候。夕陽格外地好。"

  他不知道說什麼接上我的話,於是沉默。

  "你知道抑鬱症嗎?"

  "聽說過。電視和書上常有的。"

  "其實生活中也常有。"我說,"他得的就是這個病。"

  加賀沉默了。

  "我沒得過這病,不理解他的感受。那不是痛,是jīng神上的折磨,例如幻覺,其實本沒有的東西,卻折騰得人不得安寧。你不知道你感受到的東西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很玄虛是吧。jīng神病這玩意兒......他愛的人不愛他,他的親人不理解他,他的朋友恐怕會離開他。他覺得太痛苦了,於是選擇先走一步。"

  "我們有過最快樂的時光,他讀大學的那四年都挺好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他彈得一手好吉他,還有自己的BAND,當然是瞞著父母的。很好玩的。"我笑起來,"那些曠課去給他捧場的日子,歐陽為了考研忙得六親不認的時候,我和他一起回來,坐地鐵,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在huáng昏中一晃一晃地。我們坐著卻一句話也不說......"

  "他怎麼死的?"加賀問。

  "自殺。"

  然後我們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邊最後一絲光線在地平線上掙扎。

  空dàngdàng的樓頂,風颳過時,我仿佛又聽到了蕭的吉他。這就是幻聽吧。蕭這樣死了,我也得病了。

  "ForeverLove......"

  "什麼?"

  "X-JAPAN的那首ForeverLove啊。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在彈那首曲子。蕭很喜歡。"我看著加賀。

  那悽美的旋律呵!

  是幻聽吧?我聽見蕭彈了那段絢麗的、傷痛的吉他SOLO。

  他如他所說的那樣走了,即使我再怎麼從那個用手搭的窗戶里向外張望,他都不在了。

  淚如雨下,無法抑制。

  我收到國內寄來的大包裹。真是奇怪,我什麼都不缺,還這麼誇張地寄什麼東西。

  加賀幫我把那大包東西扛到宿舍:"你媽媽不會是寄來了土產吧。"

  怎麼可能?我冷笑,"也許她要把我趕出家門,把我的東西都掃來了也說不定。"

  結果都不是。

  打開包,裡面還有一層,上面放著一封信。媽媽的筆跡,很長的信。在這個E時代,她居然還寫那麼長的信。

  我一直對你有虧欠。媽媽這樣寫到。

  我一直沒能給你個父親。並不是我和你父親離了婚,而是我一直拒絕你和他的任何接觸。

  你父親,當年是變了心。出國進修,和日本的一個女子好上了,於是要和我離婚。我那時是真的恨他的,於是把你從他那裡搶了過來。他是那麼愛你的,不讓你在他身邊,他一定很痛苦。我想這樣就可以懲罰他的不忠。

  你是我的寶貝女兒,我一直想通過我的努力讓你忘掉你還有個父親。這是我對他的報復,讓他的女兒忘了他,仇恨他,可這樣,到最後,受害的還是你。

  我很悔恨的。我對不起你。你小的時候沒有細心地陪著你,你長大了沒有正確的理解你。我既沒有讓你得到應得的父愛,也沒能給你你需要的母愛。

  你那麼孤單。

  肖蕭死後,我看你那樣,突然醒了。我知道自己徹底地錯了,不知道現在彌補是否還來得及。

  我要告訴你:你父親從來沒有忘了你。我對你說的,灌輸的那些所謂你父親不需要你的話都是我的錯。他沒有這樣,他是愛你的。

  這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按時寄撫養費。隔上一兩個月,寄上照片和給你的信,還有玩具、衣服什麼的。

  我都把這些東西收了起來。考慮過丟掉,可那是你的,我沒有這個權利,即使是藏起來不讓你看見的權利都沒有。

  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我覺得我是有什麼病的,這種心態很不正常。你那朋友的死導致你的遠走高飛,你的離去導致我的悔悟。我用盡千方百計把你留住,可你還是要走的。哪有永遠在父母身邊的孩子!

  我愛你的,孩子。也請你原諒你的父親。

  這些東西都是這二十年來他寄過來的,是我給你封藏的父愛。你好好收著吧。也許這可以減輕我的內疚,哪怕只一點點............

  我把信紙拿開,讓淚水落到腿上。

  那一大包東西,和母親說的一樣,從小時侯的玩具和衣服,到念高中需要的英文閱讀資料,不多,卻也是夠多了。

  我看那發huáng的照片和信件,記錄了一個男子二十年的歲月。

  "X月XX日我計算著,你該掉牙了吧......喜歡小狗嗎?爸爸我也養了。你母親說我不去看你的比較好,我很想你。可如果這樣真的比較好的話,那我就悄悄看你一眼好了。我們不見面吧。"

  "XX月上初中的感覺怎麼樣?新校服好看嗎?你母親說你喜歡畫畫,那很好啊。我會有一個做畫家的女兒啦............我今年11月會回國一趟,會去你的學校看你的。放心,不會打攪你的生活。你有看我的信嗎?"

  "考上大學啦!你弟弟才上高中呢!我也老了......太忙了,沒空去看你了。我在你上高中那年種下的花又發了好多枝了。"

  我的手一直在發抖。

  母親騙了我,可這已沒什麼關係了。人生本就是一場騙局,死後才知道自己上了當。蕭定是大徹大悟了,才急著要走的。

  而我本就是個笨蛋!

  多可笑,這麼多年的怨恨,原來是場母親的自欺欺人的夢。醒來後,還出了一身汗。

  歐陽知道了會怎麼說?

  我從沒像此刻這樣想知道他在gān什麼,過得還好嗎?我不負責任地從蕭的死那裡跑了,留下他收拾爛攤子。

  我掛念著他,我對不起他。

  但願他能知道。

  "寫的什麼?哭成那樣。"加賀問。

  我抹抹眼淚,說:"你看著夕陽。我記得蕭死後一天,我和歐陽坐公車,看到huáng昏的景象,我居然大叫:‘彩霞!看!是彩霞!'整車的人都把我當怪物看。"

  我笑起來。

  加賀擔心地看著我,卻不知道怎麼安慰。

  他想了想,也望向窗外,說:"是啊,感覺像有一輩子都沒看過huáng昏了......"

  自從收到了母親寄來的東西後,我一看到靖智就有點虛。我當初那樣虛張聲勢,只不過為了點面子,現在真相大白後,發現最大的輸家是自己。

  靖智當然不知道這事,他對我一如既往地親切熱qíng。

  "4月28號是我生日,媽媽還是回不來,我和父親過的話,未免寂寞了,你可以來嗎?"

  我瞪著他,直覺告訴我這是個有計劃的yīn謀。可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想再見見那個人,想在拋開所有成見後再度審視他,看他是否真的是我父親。

  四月底櫻花已開得差不多了,我見天氣那麼好,於是出了地鐵站後慢慢地邊走邊看最後的落櫻。

  父親在門鈴響起的同時拉開了門。

  "快進來,路上還好嗎?"他為我拿來了拖鞋,放在我腳前。

  "還好,就是有點擠。"我說,一眼就瞄到了他鬢邊的白髮,那是染髮時漏掉的。

  "是下班的高峰期啊。"他把我的包和外衣掛好,"還以為你回早點到的呢。"

  "恩......"我猶豫著,問,"你現在身體已經完全沒事了吧?"

  他很高興的樣子,說:"早就去上班了,雖然上了年紀了,可是感覺卻越來越年輕了。"

  靖智從廚房裡伸出頭,"料理馬上就好了!"

  "是你做飯?"我不相信。

  "靖智給他母親調教得非常好呢!"

  現在的男孩子大都會做得一兩道拿手菜,反而是女孩子,都遠離了庖廚。

  我坐在客廳里,想起了第一次來時的qíng景。凍得通紅的鼻子,微微發抖的腿,還有淡淡的怨恨和無奈。

  那隻狗靠了過來,用鼻子蹭了蹭我,搖了搖尾巴。我拍拍它的頭,它嗚了一聲,在旁邊趴下了。

  "它很喜歡你。"父親說。

  我看他滿臉滿足的表qíng,想起了母親的信,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可恨之餘的確有他的可憐之處。至少母親說他是有悄悄來看過我,儘管只有四五次......

  靖智招呼我們去飯廳,那裡已經擺好了生日蛋糕和看上去很美味的料理。

  "今年是十八了吧?"我問。

  "是十七,我早讀了一年書。"

  "原來如此。"我拿出生日禮物,"生日快樂。"

  靖智拆開一看,歡快地叫起來:"巴西隊的球服!"

  "試試吧!"父親說。於是靖智馬上就把衣服套在了身上。

  "很合適啊。"我笑笑,"開始還擔心你不喜歡巴西隊呢。"

  "我當然喜歡啦!"靖智大聲說,"你呢?"

  "德國。"

  "好奇怪,一般來說女孩子都會喜歡英格蘭的。"

  父親笑呵呵地舉起了杯子。

  "爸爸唱首歌吧!"靖智叫道。

  "唱歌?"他笑,"那也可以啊。"

  父親站了起來,說:"我沒法像你們年輕人一樣唱流行歌曲了。"於是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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