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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的事,讓我成了膽小鬼。

  我知道自己是個有缺陷的人,可我還能過正常的生活,並且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了。

  所以加賀,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我遵照靖智的指示去探望父親。

  他親自來開的門,看得出臉色還不怎麼好,可jīng神卻不錯。他熱qíng地把我迎進了屋,有些激動。

  "冷嗎?雖然chūn天到了,可是風還是很大。"

  我接過茶,說:"今天天氣很好。"

  "那好。"他說,"那好。"

  靖智在樓上溫習功課,我們兩個在樓下大眼瞪小眼沒有話說。那隻狗還是很不客氣,不過沒有叫了。只是像對待食物那樣在我身上聞了聞後,就自己去一邊睡覺了。

  好半天,父親才說:"你媽媽......再婚了吧?對方是什麼人?"

  "是工作上的一個夥伴,他們兩個的公司常有生意來往。"我說。

  "你母親是個能gān的人。"

  再能gān你不還是和他離了婚。不過話說回來,像母親這麼一個重視事業的人,是不可能像靖智的母親那樣打理家務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女兒最喜歡吃什麼。

  她也是知道我沒說出口的抱怨,所以總說,對不起我,有虧欠。

  我很不理解的是,她總為家庭的破碎而向我道歉。這不是她一個人的錯,為什麼那麼在意?

  父親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你小時候就長得很漂亮。"他想到了什麼,"你等等,我去拿你那時的照片!"說完,就上了樓。

  他居然還有那些東西,我很吃驚。我以為他一出了國,結了婚,就不再掛念過去了,哪像我。

  父親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盒子下來。打開一看,全是發huáng的照片,有幾十張。二十年前的東西了,保存得很好。

  我那時還不到一歲,母親年輕貌美,父親風度翩翩,我在媽媽的懷裡,無意識地瞪著鏡頭,父母都笑地得無比甜蜜。

  看起來,那是一個幸福又普通的家庭,和其他千千萬萬家庭一樣。可我知道在那之後不到三個月,他們就各奔東西了。

  什麼是他們的變素?

  照片都是那一個時期的。簡陋的小屋,小小的嬰兒chuáng,窗戶上的手制風鈴,門外的雜糙地,還有屋後的灌木叢。這是我的童年,在父親離開了以後,我在那裡度過了我單調的六個chūn秋。沒有什麼比憶苦思甜更讓人動感qíng了。我坐著一動不動。

  "看,那時你多可愛啊。可現在更漂亮了,那天我見你,真的認不出來了。"父親說,"看看這張,你那時潑了我一身的水呢!你一直很活潑啊!"

  我一張接一張地看著他遞給我的照片,聽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回憶過去。

  "知道嗎?"他說,"我一直掛念著你啊!"

  是嗎?

  我很疲憊,什麼都不願想,什麼都不願說。我站起來,要走了。

  他沒有挽留,只是遺憾地為我開門。

  "路上小心。"

  "知道了。"

  "有什麼事就告訴我,你長那麼大,我還從來沒照顧過你。你喜歡吃什麼?"

  "隨便。"我敷衍。我不習慣他的熱qíng,讓我很不自在。

  "哦。"他把大衣jiāo到我手上。

  我出了門,眼睛一陣濕。這不是我一直期盼著的父愛嗎?為什麼又要逃避呢?

  天下父母,再可恨,也有可愛的地方。我可以相信他是愛我的,雖然沒有愛靖智和他現在的妻子那樣愛我,可他還是愛女兒的。只是沒有表達,或不在乎表達罷了。

  而兒女有時候也是父母上輩子欠的債。

  學校老師來告訴我,蕭的父母想見見我和歐陽。

  在我和歐陽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音樂教室里,蕭的父母抹著眼淚向我們詢問蕭在學校的點點滴滴。這真要命,我們被迫回憶所有快樂卻讓我們傷心的事。

  "為什麼?為什麼?"他母親痛哭,"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冷漠地看著她,突然覺得憤怒。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她還在問為什麼!她還不知道是為什麼?而後又立刻軟下來,這不能全怪父母,他們缺少溝通。

  其實我們和蕭也缺少溝通,否則這個悲劇也不會發生。

  那時我就在不停思考,我們究竟有多了解身邊那些你以為你很了解的人?其中有多少是你自作多qíng?有多少是你故意視而不見?

  我仔細回憶我和他的一點一滴。他是那種好到讓人覺得想一輩子做他妹妹的人,我總抱著他的吉他做夢,他背著光用複雜的眼神看我。那神qíng,我不懂,也不想懂。

  他有時候問歐陽,永遠有多遠?有時候又問我,你可會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但去世前的半年,大多數時候他很沉默,看王爾德的童話,哭得一塌糊塗,問他怎麼了。他說他可憐那個小王子。

  有時候覺得他還是個沒有長大,可無qíng的歲月卻讓他承受了過多的qíng感和傷痛,於是他的靈魂掙扎不停,痛苦莫名。

  法醫說他有一段時間的自nüè行為,輕微,所以給忽視了。

  就像不太相信厭食症怎麼能餓死人一樣,我原以為抑鬱症是憑空生出來的,是只有小說里才會出現的。比如直子可以那麼死去,我們生則是無病呻吟。

  可蕭就這麼死了。

  而對於蕭來說,那樣就好嗎?活著就好嗎?

  我突然迷惑於生活的意義。

  我想蕭的死讓我變了。

  我不變才怪!

  我變得孤僻、冷漠、刻薄、虛偽、自私並且悲觀。我想我原本就如此,只是一方面我克制了它,為了顯示我可以和社會上每一個活得滋潤的人一樣如魚得水,為了證明非不能也,而不為也;另一方面有些東西柔順地勸說我,譬如殘存下來的另一個友qíng的載體,和一點對親qíng的憧憬,讓我苟且地堅持。

  可我發現我沒必要這樣,對吧。

  難道要我也把自己的心靈扭曲到一個怪異的程度,才叫正確?

  我在企求誰的原諒,我又在渴望得到誰的愛?我的人生居然如此空虛。

  夜深了卻不肯睡去時,我會聽蕭最喜歡的歌。那歌唱永恆的旋律。

  半夢半醒中,那歌聲好像疊化在了遠去的末班車上,或是隨石塊沉到湖底。

  那時,我便在想,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而我呢?

  我又是怎麼了?

  怎麼是現在這個樣子?

  人是向死而生的,可我這樣半掉著,卻像要裂又裂不開的罐子。

  我小心得很,什麼都捨不得了。我怕我要是還快樂了,幸福了,對不起蕭。

  地鐵站,我耐心地等著我的那班車。一切都很安靜。日本就這點好,大家在公共場所里都像藏著什麼天大的秘密一樣安靜,那種仿佛下一刻就有"9·11"發生似的安靜。

  我站在鐵道邊,一個人走到身旁,我看了他一眼。

  他說:"等車啊。"

  "是啊。"我回答,"有事嗎?"

  蕭可愛地笑著:"你答應了帶我去那裡的。"

  "知道。"我說,"我答應你一切事。"

  "我很想念你。"

  我溫柔笑道:"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

  "我知道。"

  於是蕭就消失了,就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仿佛從沒存在過。

  我從父親那裡回到學校,加賀準確地在樓下等到了我。

  我看他笑地神秘,問:"什麼好事?"

  "都不是。"他說,塞給我一樣東西。一看,是個貝殼。

  "我在家鄉的海邊撿的。"

  "你家鄉是哪?"

  "橫須賀。"

  我呆掉,"好地方。"

  "謝謝。"加賀自豪地笑。

  我問:"這個可以保佑平安?"

  "中國俗話說:信則靈。"

  有意思。我收下了。

  五、

  母親其實是個非常值得尊敬的女xing。她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帶著孩子,白手起家,吃苦耐勞,憑自己的本事闖下一片天地。我現在的衣食無憂全拜她所賜。和她比較起來,我實在窩囊得一點都不像她的女兒,而且還自命清高,尖酸刻薄。

  我除了知道自己養活自己外也沒什麼特別的覺悟。

  愛國,那是一定的。愛家,那些人和我沒血緣關係。愛朋友,可他死了。

  媽媽說過因為我是在單親家庭里長大,所以xing格脾氣都有點怪,也說過,她想彌補,卻不知道我真正需要什麼。

  我需要什麼?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告訴她?再說我沒有父親又不是她的錯。

  不是的。媽媽說,有些事你不知道......

  那你就告訴我吧。我都這麼大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媽媽搖頭:也許我說了你會恨我的。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是會恨你還是會更愛你?

  但我沒有勉qiáng。

  我來日本後,媽媽常在電話里問,你去見了你爸了嗎?

  每次我說沒有時,她總很遺憾地嘆氣:去見見他吧,他畢竟是你父親啊。

  我覺得很奇怪,當初和我說爸爸不要我們了的是她,現在勸我放下怨恨認親的也是她。是什麼讓她變了。

  我可憐的母親,她一直拼命想給我個完整的家庭,可等到她真的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庭的時候,一直守護著的女兒卻離開她遠走高飛了。

  天氣已經很暖和了。整個日本的櫻樹都在開花,我看到的都是粉紅的,夕陽下,卻像火在燃燒。

  加賀來約我看櫻花的時候,我正在樓頂發呆。

  從蕭之後,我就喜歡上了這種危險又不怎麼gān淨的地方。從這裡可以望得很遠,似乎可以看到家。

  蕭的那種病會讓他產生幻覺和幻聽,我想他之所以喜歡來這種地方,大概是在躲避其他人的同時,放任這種幻覺吧。我很想知道他聽到了什麼,HIDE的吉他,我的鋼琴,還是他死後,我們的哭泣?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上野看櫻花嗎?"加賀說,"我們班上有一幫同學後天要去,你要和我們一起嗎?"

  "我不想和不認識的人一起出去。"我說。

  "那你要抓緊了,花很快就謝了。"

  "可還會再開的,不是嗎?"人死了,卻沒法再回來了。

  加賀溫柔地笑,"又想起你的朋友了?"

  我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和他說起這事,這不是我和歐陽之間的秘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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