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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聽,旋律怎麼那麼熟悉?

  然後才明白過來。

  那是〈何日君再來〉。

  父親的魚尾紋細細地展開,有淚水在皺紋里閃光。

  回去的時候父親一直送到了巷口。

  我說:"又不晚,我可以自己回去。"

  "現在治安不好,一定要小心。"他反覆叮嚀著,"有什麼事打個電話,需要什麼就和我說。"

  "知道了。"我說,"您回去吧。"

  "好!好!"他嘴上答應著,還是看著我。

  我想了想,說:"爸,你要保重身體。"

  他猛地一震,激動地看著我。我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喊他爸爸,當年他出國時我還不會說話。

  二十年的隔閡,只一個稱呼就填補了。真搞不懂我們那麼多年來在做什麼?

  怎麼làng費了那麼多時間呢?

  "我走了。"我說,轉身離開。我看到父親把手捂上了眼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往地鐵站走去。

  六

  我承認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我乖僻、冷漠、刻薄又虛偽。可總有很多人真心關心我。例如歐陽,他現在就在海的另一邊為我gān著急。而我明知道對不住他,卻什麼也不能做。

  我們都是現在才從蕭的死中回過神來,然後發覺該去安慰一下對方。而這時才發現,彼此間已經分開千里萬里了。

  我從沒打電話找過他。能在MSN上碰到是緣分,天南地北聊幾句,若碰不上,定期留言問候一聲。

  我成了膽小鬼,不敢聽歐陽的聲音,因為總覺得他的聲音也屬於蕭的死的一部分。

  可他是和我擁有相同回憶的人啊。我怎麼可以把他拒絕在生活之外呢?

  我想是父親的事提醒我去珍惜所有我曾虧欠的人。

  蕭死了,我怎麼可以再和歐陽失去昔日的溫qíng呢?

  電話響了五、六聲才有人接。那是歐陽寢室的一個山東人,嗓門奇大。

  "歐陽!"他甚至沒把話筒拿開,"有個女生找你!"

  房間裡響起了笑聲,歐陽的聲音模糊:"誰呀?我忙呢!"

  "不知道,你看這來電顯示,好像是國際長途......"話筒被奪了過去。

  歐陽激動的問:"是你嗎?"

  我說:"是我。"才說了兩個字,就來了淚水了。

  "怎麼樣?在那邊還好嗎?"

  "不錯......我和父親很好。"

  "那太好了!"聽得出歐陽在笑,可我卻要哭出來了。那久違了的聲音啊,我從沒像此刻這樣依賴著他,希望他就在眼前。

  "歐陽,"我的聲音在撒嬌,"我們是怎麼了?"

  歐陽的聲音開始帶著鼻音了,"沒事啊!我們這不是在打電話嗎?有快半年沒聽見你聲音了,怪想念的。"

  "你呢?你好嗎?"

  "恩......學習有點緊張。"

  "你的那顆牙......"

  "補上了。"

  我的淚終於開始啪啪地掉,室友忙遞上面紙,擔心地看著我。

  "我認識了個很好的男孩子。"

  "那好啊。"歐陽說,"你喜歡他嗎?"

  "我不知道是哪種喜歡。是喜歡你們的那種喜歡,還是另外一回事。"

  "有區別的嗎?"

  "當然!朋友是一回事,其他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我不想因為他而把你們放在第二位。那蕭呢?我不可以喜歡別人超過喜歡他的!"

  "笨蛋!"歐陽憐愛地罵我,"蕭不會在意的。"

  "我在意啊!"我叫,"我會忘了蕭嗎?他曾經那麼刻骨銘心地存在過!"

  "你必須放下他,你還有你自己的幸福!"

  "歐陽......"

  "蕭曾和我說過一個故事。"

  "哦......"

  "童話。"歐陽在那頭笑了笑,"關於一個來自天堂的粉紅色的小蜘蛛和一朵沙漠裡的玫瑰的故事。"

  我一聽就猜到了講的會是哪兩個人的故事。那粉紅色的小蜘蛛啊!我的淚水不可抑制!

  我哭得像個打翻了醬油瓶的小孩子。

  我逝去了最絢爛的jīng力和最熱烈的感qíng,那是一生只一次的年少輕狂!

  蕭在最後的留言裡寫:你們會幸福的,對嗎?

  那是否是早就預料到了,我們終將拋開關於他的灰色記憶,得到新的感qíng,繼續走自己的人生。他知道,我們不會因他的任xing而蹉跎。

  他早知道我們都會忘了他。

  是啊!永恆的愛也有消失點,多年後,我怎麼還會感受到現在這份痛苦?

  "一隻生活在天堂里,得到所有人喜愛的粉紅色的蜘蛛,一次看到了天堂里沒有的紅色,於是懇求上帝讓它到人間,去再看一眼那美麗的紅色。"

  歐陽實在沒什麼講故事的天分,如果我不是正心痛地哭著,如果不是隔著遙遠的海峽,我肯定會大聲嘲笑出來。

  所以我安靜地聽著。

  "它到了人間的沙漠,在那裡碰到了一株生長在沙漠裡的紅色玫瑰。那是一枝獨一無二的玫瑰。"

  蕭,你也是我的一隻獨一無二的花兒啊!

  "小蜘蛛為玫瑰著迷。雖然一個是一枝驕傲的玫瑰,靠吸食人的血液而活,另一個是只什麼也不懂的來自天堂的蜘蛛,可他們還是深深喜歡彼此。他們約定了,小蜘蛛要做玫瑰的妻子。"

  我笑了笑,相信歐陽絕對知道我在笑,我就是這麼肯定。

  "然後來了一個路人,他無qíng地把花兒摘走了。小蜘蛛於是又懇求上帝,讓他再見那玫瑰一面。上帝便安排他們在來世見面。"

  "他們終於相見了。玫瑰已經忘了前世的承諾,可小蜘蛛還記得。他做為一個樂隊的吉他手,安心地守侯在已是那個樂隊的鼓手兼鍵盤手的玫瑰花身邊。可是,當初摘走花的人,和那時一樣,沒有好好珍惜他。他離開了,玫瑰花非常地傷心。於是小蜘蛛也非常傷心。喜愛小蜘蛛的上帝乘他喝醉的時候,勸說他回到了天堂。"

  我緊握著話筒,似乎已有點明白歐陽的意思了。

  "可小蜘蛛一回去就後悔了,它看著在人間裡痛苦的玫瑰花,再次懇求上帝讓他們再在一起,並保證絕對不會再離開它的花兒了。"

  "上帝說,你要再見它,只有等,等到又一個來世了。於是小蜘蛛就在天堂里耐心地等待著......"

  簡直是收買人命的結局。

  "所以,"歐陽繼續說,"如果你得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請一定要好好珍惜它。因為它很有可能就是你前世遇到的那隻小蜘蛛......"

  我活這麼大,從沒像現在這樣哭過,好像要把身體裡所有水分都哭出來一樣。

  歐陽想要我明白,絕不可錯過得到幸福的機會。

  "歐陽......"我泣不成聲。

  "別哭。"歐陽溫柔地說,"別哭,乖,我在這裡呢!"

  我只能猛點頭。

  "放假後,回來吧!"歐陽說。

  "會的。我一定會來。"

  "和朋友一起回來。"

  "好!"我答,"我們再一起去看蕭!"

  我去找加賀。

  他看到我大吃一驚,以前總是他熱qíng地圍著我轉,這次我居然會主動送上門,他當然不理解。

  "這個周末......有空嗎?"我開門見山地問。

  "沒有......啊!有啊!"他沒反映過來。

  "是有事還是有空?"

  "有空!有空!"

  我點點頭,"那麼,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吧。"

  那天天氣很好,天上有薄薄的雲。

  從東京開往橫須賀的新gān線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出了站,一眼就看到了HideMuseum的宣傳廣告。是HIDE的人型公仔,[EverFree]的造型,可愛得緊。

  我心了咯了一下,鼻子則開始發酸。

  我想一個人最成功也就這樣了。他的一點一滴被仔細收藏著,放在紀念館裡。在生後的歲月里,總會有人來他的紀念館悼念,回憶,仿佛他從未離去。

  "你是來看他的?"加賀在我身後問。

  "我,和我的朋友。"

  加賀沉吟片刻,"其實我也很喜歡他,真的。"

  的士沿海岸線前進。外面的景色很美。

  海一直連到天際,互相映襯著一片蔚藍,海面上的漁船和軍艦就仿佛沉到了海里一般。我也像沉到了海底一樣,安心地被這懷舊思念的氣息包圍著。

  我很明白,長久以來,這裡一直在呼喚我。

  我有個使命,必須來這裡看看。

  完成蕭的心愿。

  HideMuseum小巧潔白的主建築就這麼坐落在海邊,自然得仿佛天生就在那的一樣。和諧卻也新穎,HIDE的紀念館該有的特色。

  我抱緊了懷裡的包,下了車,與紀念館遙相對望,海風就這麼從我們中間遛過,像極了一個嘆息著的幽靈。

  剛過了11點,第一批人已經進去了,外面冷冷清清。我看到門口一個男孩轉過身來,沖我俏皮地笑,然後指著入口處。

  討厭死了!我對他說,我這不是來了嗎?別催了!

  你的動作一向很慢的。來日本這麼久了才想到帶我來這裡。蕭不服地叫。

  真羅嗦!我瞪他,既然嫌我,你gān嗎不自己來!

  他耍賴地笑笑。

  加賀輕輕推了我一下。我點點頭,走了過去。

  裡面很熱鬧的,可這裡還是一個被憂傷的回憶籠罩著的地方。

  整潔的院落,優美的噴泉,還有刷著藏藍色的"lemoned"專賣店。小小的店鋪有著jīng制豐富的商品。門上有很多樂隊來過這裡留的影,我一眼就看到了GLAY,怎麼看上去那麼開心?

  我對加賀說:"知道為什麼X的成員不來這裡嗎?"

  加賀說:"有必要來嗎?"

  我笑,還真的是簡短又準確的回答。

  就像蕭,學校為他開的追悼會,我和歐陽都沒去。到是他的樂隊給他辦的紀念LIVE,我們在那裡哭了個痛快。

  蕭是我們自己的,懷念他不需要過多的形式。

  大廳里,有HIDE一生的小小縮影。[EverFree]里用過的加長型黑色轎車,玻璃展櫃裡的兒時的小東西。

  時光一點一滴地堆積。

  我像又到了第一次見蕭:他靦腆地站在窗戶下。又像看見了音樂教室的中午,他靜坐在階梯座位上,半眯著眼睛,聽我叮叮咚咚的鋼琴。或是夕陽染紅了的平台上,共聽著一副耳機,ForeverLove的旋律回dàng。還有,深夜和蕭坐地鐵回學校,有節奏的搖晃和轟隆聲中,只閉了下眼睛,就已經過了兩三個站。再有,就是他下葬的那天,我和歐陽站在離墳很遠的一棵樹下,安靜地看著,陽光從頭頂樹葉的fèng隙里瀉下,身影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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