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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先生什麼時候回來的?”

  “驅車過來只用三個小時,我早就到了。那時你還坐在走廊里睡覺,我抱你進來躺下你都不知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微紅著臉。

  “幾個月不見,你怎麼瘦了那麼多?”

  “最近人人見我都這麼說。”

  “還有,剛才有幾通電話是找你的。我怕妨礙到你睡覺,就擅自把你手機關了。問題不大吧?”

  我掏出來一看,全是泰然打來的,便撥了回去。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給接了起來,泰然焦急道:“你在哪裡?你爸qíng況有點不妙,你快來!”

  第24章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病危通知書已經發下來了。媽媽六神無主地坐在急救室外。我驚訝,不過短短几個時辰,她已是滿頭花白頭髮。好像我那一覺,睡過了一年。

  心力憔悴。

  泰然陪著媽媽坐著,一臉鎮定。我看他下巴上青青的,八成是一早起chuáng就跑來醫院。

  他告訴我:“突然出現心肺衰竭,搶救了有一陣子了。打你電話,你要不就不接,要不就關機。”

  我聽得出他話語中的不滿,非常慚愧,“我睡著了。”

  媽媽抓著我的手問我:“會沒事吧?是不是?”

  我既不是醫生又不是天神,我怎麼會知道,我自己都還焦急如焚。媽媽卻不停追問,非要從我這裡得到答案,好像托我的金口玉言,說不死,爸爸便會長命百歲。偏偏我潛意識裡有個大不敬的想法,爸爸若能在昏迷中早點離開,脫離ròu體用無止境的痛苦折磨,未嘗不是件好事。

  但這想法是萬萬說不得的。

  我大腦空白,一片茫然,恍惚中回到了小時候。媽媽帶我上街,指著商店招牌上的英文單詞要我認。我大為緊張,看著那似曾相識的單詞,卻一個都認不出來。媽媽便大聲嗟嘆,斥責我愚笨不用功。以後一有壓力大時,就常做認單詞的夢,單詞cha了翅膀一樣從眼前飛過,全不認識,急得一臉一身汗。

  此刻我便有這種感覺,聲帶僵住,無法振動,yù言又止。

  泰然過來握住媽媽的手,代我堅定地回答:“一定會沒事的,醫生向來喜歡誇大。”

  媽媽稍微鬆了口氣。我感激地看泰然一眼。他安慰似的笑了笑,把手放我肩上。

  我微微鬆了下來。

  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走出來說:“暫時是救回來了,但是病人身體已經相當虛弱,家屬做好準備吧。”

  何用他說,已經在準備後事了。

  爸爸曾經和我說過,棺材木,他最喜歡香山檀,質地好,流芳百世。在這裡火化里,帶回老家,放進棺材埋在祖墳里。一切從簡。

  病chuáng上,他戴著氧氣罩,渾身cha滿管子,儀器上的小紅點代表著他的生命。

  我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應該還有時間和我們說再見的。”

  泰然扶著我,說:“也許他早在平時里就說了。”

  的確。爸爸平日裡絮絮jiāo代這些那些,又念佛,說他這一輩子行了不少善,獄官不會為難他。

  我陪著媽媽去廟裡拜佛。我是泛神論者,對這些怪里亂神,信三分,敬五分。這次十足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

  木魚聲聲中,心漸漸澄靜下來。十仗紅軟,沉沉浮浮,最後不過化做一掊灰,一縷魂,飄飄dàngdàng不知停留在何處。

  媽媽與老方丈談話。泰然和我不懂佛門的理論,怕貽笑大方,便到處走走。

  寺里有一株高大的梨樹,花季已過,現在正是滿樹翠綠的葉子。我仰著頭,星星點點的陽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固執地一直看,直到流出淚水。

  泰然一直定定地站在我身後,空氣一樣安靜。我回過頭看他,他就對我笑笑。我把腳下的石子踢到他腳下。

  他伸手摸摸我的臉,柔聲說:“一切都會過去。你還有我。”

  我伸出手,大力擁住他,像大海里抱住一根浮木一樣。

  父親手術後第二天醒了過來,無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和媽媽,又睡了去。本來媽媽還指望他說句話,可是豎著耳朵聽了半天,只聽到喉嚨里一陣咕隆。

  媽媽焦急地拉我的衣服,“你說你爸不會是再也不說什麼了吧?他都沒話和我說了?”

  我說:“他還能對你說什麼?他知道我一定會孝順你。你才過半百,起碼還可以再活三十年。若是改嫁,那正合他的意思,有人接替他照顧你。”

  媽媽一聽,忽然哭起來,“我都這把年紀了,沒了他我一個人怎麼辦?”

  “跟我過唄!”

  “你將來要結婚養孩子啊!”

  “真是的。”我跺腳,“難道你不打算幫我帶孩子?”

  媽媽回過神,抹gān眼淚,“是!我得幫你帶孩子。現在年輕人不會做事,我得跟著你。”

  隔日,泰然一家過來探望。爸爸依舊沉睡,秀姐燉的jī湯最後讓媽媽喝了。

  她是過來人,知道怎麼安慰媽媽,“當初泰然他爸走的時候,我比你更苦。我自己又沒工作,家裡只剩一點點積蓄,三個孩子都小。喪事辦完了,我們也一窮二白了。你看你家木蓮多有出息多孝順。”

  安慰人的好辦法之一,就是給對方訴說更大的痛苦。

  媽媽半晌不出聲,忽然說:“父母媒妁,也就這麼過了一輩子了。”

  我轉過臉。玻璃牆的倒影里,已是一臉淚水。

  “感冒好了嗎?”泰然問。

  “都沒去注意了。”我說。

  他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不放心,“還是去請醫生看看,似乎有些發燒。”

  “大概是太激動了。”

  “這個時候你可不能倒下。”

  我笑了一下,“你不說還有你的嗎?”

  “是。”他握我的手,“有我陪你。”

  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事事要向我詢問,以我馬首是瞻的大男孩了。他現在是個獨立的,有能力承擔一切的男人。小毛毛蟲晾gān翅膀,成了一隻漂亮的大蝴蝶。我很榮幸在他這轉變的過程中一直在旁邊觀看。

  我的燒一直沒褪,到了次日傍晚已經近38度,咳嗽不止,渾身乏力。我又不敢驚動媽媽,自己悄悄去門診掛號,拿了點藥,順便買了份粥回來。

  正在盛碗,忽然聽到微弱的聲音,喚我:“小蓮……”

  我的手一抖,勺子落在桌子上。

  爸爸睜開了眼睛,神qíng清醒了不少,吐字也清晰:“好香啊,是什麼?”

  “是皮蛋瘦ròu粥。”媽媽連忙答。

  爸爸看著我,說:“光喝粥怎麼行?你現在那麼瘦。”

  我猛點頭。

  爸爸又說:“總要結婚的,再拖就不好找對象了。”

  我一直點頭。

  他對媽媽說:“你就跟著女兒過,多出去走走。”

  媽媽哭起來。

  爸爸靜了半晌,忽然又說:“小蓮高考填志願的事,由著她吧。服裝設計也好,編導也好,學出來都是一門本事。”

  我心裡一痛。只有老父還記得他的小女兒當初聲聲說要做服裝設計師,結果為了心上人學了勞什子中看不中用的編導,錢賺不少,但是始終空虛。

  他關懷我。

  那之後,他就沒再說話。次日凌晨的時候,他便走了。

  我扶著媽媽看著護士把他推進太平間,回過頭,泰然急沖沖跑過來。

  我看著他一步步跑近,那畫面像電影裡的慢鏡頭。我qiáng撐著的一口氣,這才放心地吐了出來。

  泰然立刻從我手裡接過媽媽。

  我頭昏腦脹,怎麼回到家的都不清楚。

  下車那時天剛大亮,街上長長兩排路燈瞬間全部熄滅,金色的陽光轉眼照耀在大地上。這才發現人間已經是chūn末了,花正開在最燦爛的時節里。

  人死燈滅,燈滅了,黎明也來到了。

  媽媽這時候反而很冷靜了,嘆口氣,說了句“他也算沒什麼遺憾了”,獨自回房間休息。

  我看泰然下巴上的鬍渣,想他凌晨爬起來跑醫院也辛苦,對他說:“你今天沒什麼事的話,就早點回去休息了。”

  他不肯,“我留下來,也許能用得上。”

  我笑笑,不勉qiáng他,“那我去和我媽擠一張chuáng,你睡我房間。”

  “你還在發燒?”

  “興許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他伸手摸我額頭,我只覺得他的手冰涼涼的。他收回手,立刻穿上外套,“我們回醫院去,你這溫度不正常。”

  “不用了,吃點藥就好了。”我實在不想再回那地方。

  但是泰然不依,拉起我就往門口走。我有氣無力地掙扎了一下,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直直往下跪去。

  一雙手即使伸出來,挽住我下滑的身子,再打橫將我抱了起來。

  “泰然……”我喃喃。

  他在我耳邊說:“沒事,我們立刻去醫院!”

  隨後的時間裡我一直處於半昏迷中,身子輕地仿佛漂浮在母腹中的羊水裡,外界的一切聲音與我絕緣,只感覺到一個人胸膛里發出來的有力的心臟跳動。

  記得我還讀中學時,一次發高燒,爸爸背著我去醫院。那天奇冷,風颳在人臉上和刀割一樣。爸爸口裡呼出的白氣成了一小片霧,蒙了我的眼睛。

  我給震動搖醒,這才發現自己正趴在泰然背上,他那雙勞動過而溫暖有力的手托著我。車水馬龍中,他背著我在疾走。

  “怎麼了?”我還有點力氣說話。

  “上班高峰期,恆昌橋到南十子路都賭上了,車給卡在中間。我走路還快點。”

  他喘氣,汗水順著臉頰流,我在發燒,更覺得他的臉又涼又濕。

  我的臉也濕濕的,那是因為落淚。他說話算數,這一切都有他,他能照顧好我。

  那一刻忽然很想吻吻他,但實在沒力氣,只好又昏昏睡去,任由這個人帶我到天涯海角。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早上,那時只覺得通體舒暢,前所未有的輕鬆。扭過頭去,看到泰然合衣睡在沙發上,縮著身子。他那麼高大,擠那張小沙發,可真難為他了。

  我走下chuáng,拿了被子,輕輕給他蓋上。他翻了個身,睜開眼。

  “你下chuáng了?”

  “已經沒事了。”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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