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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殿說不出的森涼,不知他和棺中人,誰身上的死氣更重一些。
「阿九,」他看夠了,伸手撫摸謝九樓的眼睫,長長嘆了口氣,「你終究沒有為孤,信信殺盡高樓寒。」
他扶著棺木滑落在地,就著仰靠的姿勢,睡在棺邊。
直到被一陣悠揚的笛聲驚醒。
這是謝九樓臨走前教他的,驅倀之術。
謝九樓可以教他,也可以教給其他任何人,教給宴光。
天子猛然睜眼,起身轉而一望,棺中已是空空蕩蕩。
他頓感頭皮發涼,死死抓著棺沿倏忽抬頭——
謝九樓泠泠站在殿外,披著月光,雙目空洞無神,而他的腳邊,衣擺處,已燃起一簇火苗。
火舌向上延伸,很快從謝九樓腳底一路燒到腰腹,最後謝九樓被火光生生吞沒,一動不動。
天子目眥欲裂:「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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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前自西北燃燒起的那場大火很快朝南方奔來。
提燈在這個孤月寒涼的夜晚恢復了五覺。
他先聽見極遠的地方有屍蟲的振翅和掙扎,接著聽見數千具倀鬼化骨成灰。迅猛的火勢幾乎在地下燒出了獵獵風聲,火風朔朔,飄飄蕩蕩,燒毀了無數農舍良田,提燈又聽見許多無辜的生命在呼喊奔逃。
接著他聽見有人說:「他是該回去了。」
「是我逆風執炬,強留他在人間。」
提燈在這一剎那心如刀絞,他拼命分辨著這個聲音的方位,睜大了雙眼四處搜尋,可他只看到鋪天蓋地的火光。
他在火光里看見漆黑的亂葬崗,一條紅蛇自燈下探頭,咬了謝九樓的指尖一口。
還有天際絢爛的夕陽,夕陽下一個裸露一臂的尼姑的背影,她側目對謝九樓說了一句什麼,隨即謝九樓便支撐不住倒地不起。
最後是謝九樓被倀毒感染的身體,那些青黑硬化的脈絡像一張可怕的網,鋪在謝九樓身上。白斷雨像當初給他施針那樣剖開謝九樓的脊骨,取走了骨珠。那一定比施針疼一百倍,可是謝九樓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謝九……」提燈茫然看著似近似遠的火光,他的謝九正在火光里一點點消逝。
他不知道火光來自天子城的方向,他抱著燈,手中緊緊握著那枚扳指,一遍一遍地喊,終於又看見,謝九樓站在蒼涼的玉石地磚上,從一個琉璃小瓶里引出一絲火苗,點燃了自己。
提燈忽地跑出房門,奔向那場大火。
火里又是一年前那個月明星稀的夜,謝九樓拉著他坐在床邊,說:「我給你取個名字。」
「就叫提燈。」
「願君長顧我,提燈到天明。」
提燈隻身赴進火海。
「謝九……」
「你不要怕,我來找你。」
第88章
「百十八……」
「百十八……」
無相在朦朧中聽見渺遠的聲音。
「……三姑娘?」
「百十八,你聽我說。」言三似乎近在眼前,可無相周身只有茫茫黑暗。
「謝九樓已死,骨珠尚存,你為甘露之身,若對他還存有半分念想,回仞利宮找能仁。」
「謝九……」無相似無物之身,空空蕩蕩,四顧惘然。
「你以脊上往生之咒,可重置他過去一生。我已將那孽障封在楚氏劍中,神魂神影相生相剋,她既不得出路,我亦傷了神魂,如今剩元神一縷,與你夢中托話。」言三的氣息離他愈發遠了,似就要離夢而去,「你記住,永淨娑婆,並非行進於同一時間之軌,無論娑婆如何倒轉,永淨世都將向前。你我既已神魂歸位,當不會再降臨娑婆。謝九樓一生若要重來,他的命軌,勢必不同前世。無論如何,不待他臨終,你不要插手。」
「還有能仁……」言三似乎支撐不住了,「如今娑婆滅世之禍,皆因兩百年前笙鬘逃脫惘然河。楚氏劍已回到娑婆,你安置了謝九樓,去娑婆兩百年前的能仁神影中來找我。切記,百十八——能仁神影……望蒼海,修羅墓。」
「三姑娘……三姑娘!」
無相猛地睜眼,身周流光華彩,他已處在無境之境中。
這是他每次受劫後魂歸之地,以往無數世,風塵草木牛羊鼠蟻,他如何下世便如何回來,這次倒好,殉葬之物還帶了個齊全。
他呆坐原地,盯著那盞八角琉璃燈——人走物在,劫去夢醒,一剎已是隔世。
無相的神色陷入持久的茫然,他舉手拔下髮髻中的一根玉簪,擰開簪帽,一卷信箋自簪口露出一角。
信中字字如刀,句句刻骨,如蟄伏的暗潮刮心一般捲入腦海。
「謝九……」
淚珠滾滾落下,順著掌根流到手心。無相一把合上簪子,踉踉蹌蹌起身,離開歸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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仞利宮,神龕殿。
彩雲交織,華光相映,滿殿祥和端肅,一派金碧輝煌。三千神像自立龕中,能仁高居其上,金身千丈,巍峨莊重,不可攀援。
旁邊並立空空蕩蕩的一龕,乃無相觀音寶座。
一宮寂寂。
「無相。」
能仁的聲音自四壁響起,如浩蕩天音。
「此次劫成歸來,功德圓滿,可有將你一身戾煞驅盡,修出極樂?」
無相赤腳走到殿中,仍是那身鬆散的凡間錦袍,青絲如瀑,未顯真身,只仰頭冷冷環視一圈諸神,最後將目光定在正前方最大的神龕佛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