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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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肋骨折斷的痛讓墓麼麼從昏迷中瞬間驚醒。剛睜開眼睛,就望見對面染霜那雙星眸正靜靜地望著自己,不動不語,似在沉思,又似放空。她收回視線,第一時間先判定自己所處的環境。空間極狹,剛好能容納他們兩個人,入目視線發昏,不黃,倒白,能看清楚對面的染霜而已。她並沒有伸出手去摸索四周,而是眨了兩下眼,一片灰色螢光潤在她眸,於是清晰地看見四周浮動著化力的波動,時而還閃爍起不少的攻擊型禁制。

  「你為何要那麼做?」

  「因為我這個人不大喜歡被困在儲物媒介里?」她有些好笑地反問。「你怎麼知道這是儲物媒介……不對,我問的不是這個。」染霜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轉而又追問,「先前在車裡,你為何要?」墓麼麼恍然了悟,扁了扁嘴:「你說我抱你那個啊?看你長得好看順便吃下豆腐唄。」染霜也是怔了下,頃刻就恢復成冰冰冷冷的樣子。

  「離九,你替我擋了一計法術。坤二,你替我避過一刀。」他視線停留在她胸下位置,先前那裡被他一刀挑出的血痕已止住了血,可破碎的衣服下面藏不住的大片瑩潤上,青紫一片。「兌七,我知道,你可以躲過那風系化力法術,可你,沒躲。」

  「墓麼麼,為什麼?」染霜的追問,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來回起伏。一直在審視四周的墓麼麼好似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問題,久久沒有回答。直到最後,她才好像自己問自己一樣說:「可能是因為你好看?」

  「……」不論如何,染霜總算沒有問題了。片刻安寧,墓麼麼可以有時間去理清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攻擊開始得異常突然,雖然她幾乎憑藉著多年的戰鬥本能,第一時間斬斷了自己控制染霜的銀光,抱著染霜躲過了前三輪攻擊,但最後兩撥從截然相反的地方猛然攻來,讓她這個凡人之軀無法避開,最後還是利用染霜的化力護盾扛過了致命的攻擊。

  但還是很奇怪,攻擊他們的不止一撥。應該說一開始他們是中了爆火符的陷阱,之後就被人攻擊,後來又有人參與進來。因為不只方向不同,就連攻擊手法以及最終目的都有本質不同。其中一撥是為了控制他們,多處是暈眩系術法和控制性術法,就連化力攻擊也避開了他們的要害。而另一撥,則是朝死里下手,招招意圖要他們斃命當場。後來被人用毒給迷昏了,現在又控制到了儲物媒介里,看來是想抓他們的人贏了。一時間,她正想著呢。

  「墓麼麼,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先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思緒再次戛然而止,她有些惱怒地轉過臉來望著染霜。他倒是從容自在地倚在身後的術壁上,也不管是否會觸到攻擊型禁制,一張天妒人怨的臉上,安寧不已。

  「我說……你哪來那麼多問題?」墓麼麼不耐煩地拒絕了他,回過神來繼續看著四周。如果說是儲物媒介,那麼還有一個問題。哪怕是九品儲物媒介,儲存活人的時間也至多是五個時辰。雖然昏迷本不該知時間的流逝,可作為一介武痴的她,常常陷入閉關和突如其來的入定,所以時間的流逝,哪怕她沒有意識,也可以只靠本能就計算得八九不離十。畢竟,誰叫她曾經叫牧畫扇呢。

  現在算算,已過了四個時辰,留給他們逃跑的時間不到一個時辰了。可身後的冰山在經歷了一場變故後,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十萬個為什麼,一舉又成功地打破了她的思路。「你為何要說,要是扇尊死了,墓麼麼活著?」墓麼麼覺得,比起十萬個為什麼,她還是更喜歡那個沉默的冰山。她長長嘆了口氣,轉過身子,靠在了他身旁。「我要是不回答你,你是不是就會一直不停地問?」

  「是。」染霜一臉嚴肅地回答。墓麼麼也不知是被他逗笑了還是自嘲地笑了。「也罷,反正還有一個時辰,足夠了。」她停了一下,說,「你愛她。」染霜第一次沒有否認,只除了氣息有些不穩。「呵呵。你一定很孤獨,你怎麼可能不孤獨!全世界的人都恨她入骨,你卻愛她如故。你選了一條和世人背道而馳的棘路,你怎麼可能活得不孤獨。」她眼睛眨啊眨,清亮亮的眸子裡,斂去了多少光輝。

  染霜一直沉默,很久之後,就在墓麼麼覺得自己總算堵住了他的口時,他卻再次開了口。「那也能叫孤獨?」他側過臉來,唇角似挑非挑,好似嘲笑。「沒了她,才是孤獨。」起初是一些只有氣息不聞聲的笑,聲愈大,音愈高,笑容愈戾。「哈哈哈……」至最後,她竟是笑得無法自已,仿佛都要笑嗆了一般。在這樣十足的冒犯意味里,染霜的表情並沒有太多變化。

  突兀地,墓麼麼的笑聲仿佛古琴斷弦,戛然而收。她放平了膝,右腿以一個分外嫵媚的姿態蜷疊上左腿,雙手交疊到另一邊支地,傾身自下而上望著染霜,靜冷麵頰上除了灰茫茫的死寂,哪裡還有一絲笑意。「你是我見過最痴傻的人,沒有之一。」染霜一如既往如頑石一塊,根本無動於衷。「這般痴情,感天動地。」她贊道,「可是又有何用?」他依然沉默,緊緊攥著拳。

  墓麼麼又朝前傾了一些身子,伸手挑起他的下頜,強迫他視線和自己對視。「你這般痴情,可有讓她故土家國安在?沒有。歸雁宗也好,歸雁城也好,死成了絕境荒谷。你這般痴情,可有讓她丹心碧血萬年青?沒有,她的石像還跪在十萬條冤魂之上受萬人唾罵。你這般痴情啊……」她嘆息著,望著他,「可有讓她好好活著,活到有個人站在她面前擺出一副令人作嘔的痴情模樣?沒有,沒有啊,染霜。」

  染霜清亮的眼神,在她的話語裡搖晃、碎裂、黯淡。他牙齒深深地咬入了血肉,亦分不出,被她輕易摧毀的意志里,是否還有曾經的赤子心腸。

  「所謂情愛,不過是那高高在上不可見不可說的神祇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可你,不但當真了,還當成了救命的稻草。可笑!」墓麼麼很享受他此時的表情,像是親手扼殺了一隻剛出巢的幼鳥,又好像親手摺斷了一枝剛抽苞的花。他眸間已黯寂,她鬆開手去,心裡竟不知哪裡來的失望。「好了,既然廢話已經說完了,那我們就可以……」

  墓麼麼看向四周,剛要直起身子站起時,手卻被人緊緊地攥住了。她一怔,轉過臉來。染霜已掀起了垂下的眼帘,眸間星海依然耀眼純澈。「墓麼麼,你還沒告訴我,你先前那句話,究竟是何意?」自他手心裡綿延而來的體溫,一如他不動如山堅穩如磐的心。久久,她的視線從他們二人握緊的手上挪開,緩緩地落在了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許久未有的微笑,惡意的,侵略的,邪魔外道的。

  「你果然,是我見過最痴傻的人。」隨她話音落下,她柔軟身體一下前傾,撲到了他身上。她單手環抱著他的脖頸,他並不能看見她的容顏,就連側臉都被她緊緊埋在他肩窩裡的動作遮去了,薄羅紗衣有些襤褸,入目只見肩上香雪,柔腰裊娜,軟荑蔥指,輕落於他背。

  「字面意思——牧畫扇死了,墓麼麼還活著。」她聲音涼涼,似滂沱大雨前穿梭於烏雲間的蜻蜓,穿過他耳,落於他本在數年前就枯死的心湖。他忘記了反抗,忘記了做出回應,甚至,連呼吸都忘記了。

  就在墓麼麼以為染霜幾乎要成為第一個被自己憋死的人時,他總算說話了:「所以,你可以輕易以一個凡人之軀,贏得青藤試。所以,你會飛雁步。所以,你才能聽出九聲娉歡曲。所以,你才會知道世上本不可能存在秋楓劍的劍譜。所以,你才可以控制別人的化力。所以,汪若戟會說出那番話來……是啊……呵呵。」他竟然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一樣。「這世上,能做到這一切的,除了她,怎麼會有第二個人……只有她……只有她啊。」他定睛望著面前虛空,冷峻面容哪還有之前不動的磐石之心,只有癲狂,入骨的癲狂。

  「扇尊牧畫扇……惡鬼墓麼麼……我果然,是這世上最痴傻之人。咳……噗!」一口烏血,自他喉中再也無法壓抑地湧出。墓麼麼鬆開手,離開了他的身體。先前被她阻了經脈里化力的流通,又扛下一些攻擊,再加上此時氣息紊亂,染霜有些急火攻心。她墨綠的眸楚楚嬌嬌,語調也好似那麼關心,可言語間卻是惡意滿滿的嘲諷:「喲,這就要走火入魔了?」染霜並不理會她,緊閉眼睛,咬著嘴唇,硬生生地把血給咽了回去。

  墓麼麼見他冷漠不答,聳聳肩膀,不再多言。她運著體內靈力仔細觀察著這個儲物媒介的陣法和禁制,尋找漏洞和弱點。功夫不負有心人,心下有了盤算。正在計算著從哪個角度讓染霜攻擊才可以不觸碰到任何一個緊制時,心下陡然一凜,幾乎本能地抬臂朝後回應。

  然而她抬起的胳膊卻被緊緊從後面攥住,不等她回神時,胳膊上猛然朝後拽去的後力,讓她還處於那種鴨子坐的姿態,完全無法穩住身形,朝後仰著倒下。並沒有摔倒在地,卻落在了一個並不那麼溫暖的懷抱,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比起身後的男人,原來那麼單薄瘦小。

  所以他才可以輕易地用一個胳膊就環住了她整個肩膀,將她緊緊摟在懷裡。他右手撫在她額上,使她不得不將頭仰放在他肩上。可能過於出其不意,所以並沒有意料之中的反抗。

  染霜抱住了她。從後面將她整個身體都埋入的擁抱,像是懷入至寶。那片荒蕪的雪原里,曾經萬年亘古的冰山,經了撼世的動盪,斑斑雪靄盡數褪去,露出內里滾燙的地漿。他側臉倚在她頸窩,沉重的呼吸似晚暮里燎得烈烈的火燒雲。

  「扇尊,扇尊。」他輕輕喃喃著那個名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似懷裡此時新嫩的軀體,是一縷浮空的青煙。「我是墓麼麼。」她開始掙扎。染霜卻緊緊箍住了她,根本不給她反抗的餘力。可聲音卻愈加小了,幾乎都要聽不見了。「……求你別動,讓我抱一下。」

  她沒有繼續反抗,明明可以拒絕,又或者明明可以無情地嘲諷。她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仰臉看著面前虛空,任憑肩上熱意肆虐,似要灼破她的肌膚,視線空洞,面無表情。「然後呢?你不是一心要求死嗎?這一切對一個將死之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有。」他回答以更緊的擁抱。片刻後,她側過臉來,唇摩挲過他的發,柔柔地,一如她笑靨里那道殘忍的惡意。「染霜啊,你確定你要這麼做?哪怕我是墓麼麼,哪怕我是邪魔,哪怕我是惡鬼,哪怕我是牧畫扇最憎惡的大惡之徒?」

  沒有回答。得到的是身體陡然一松,刻骨的繾綣來得纏綿,離去卻那麼輕易乾脆。她垂下眼笑,單手撐地想要自己站起,但是胸腹之間一陣劇痛,讓她差點軟倒。失策,不該讓他耽誤這麼久。她心想,現在倒好了,斷了兩根肋骨,怕是有骨頭渣子到了血肉里,丹藥也好符咒也好想都別想了,儲物媒介里怎麼能打開另外的儲物介質?

  哎,她不由深深地嘆息一聲。臂下一熱,身子猛然輕了,視線緊跟著天旋地轉。

  她第一次露出了一些錯愕的神色,抬眼望著抱著自己的染霜,良久,笑意緩緩慢慢地瀰漫:「染霜,你也是可以的。放我下去。」染霜並不看她,單手將她夾在了臂彎里。是的,像夾一個布袋子那般,將她夾在了臂下。而她四肢垂下,像個樹懶一樣,這畫面對她而言別提多麼尷尬了。

  「這樣你就不會妨……影響我。」染霜停頓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還換了個形容詞。墓麼麼冷笑出聲,想要反抗,一口血氣不穩,最後只能認命:「你放我下來,一點小傷,還不至於這般落魄。」

  比起他流暢的劍勢,他現在的動作笨拙而生疏。不知哪來的那股子犟勁,不論如何,他總算將她打橫抱起,還來回掂量了兩下,聽到她不滿地冷哼,才停止亂晃,總算騰出了右手。墓麼麼搖了搖頭,認命地伸出手抱緊了他的脖頸。他身體有些僵硬,但是很快就緩和了過來。

  不等她開口說些什麼,他右手已反到後背,從她高高在上的視線里,倒是能異常清晰地看見他那隻每一個骨節都蒼峻的修長手指,是如何緊緊握住那柄無骨的劍。「刷」——霧起,雲騰,有龍吟,亦是虎嘯。

  「你剛才問我,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劍出,四周散落的冰霜,些許飄在她的唇邊。垂下的睫掀開,他視線定在她的眉眼間。「多年前,你曾是我唯一的信仰。而從今日起,你還是我活著唯一的意義。」他橫眉時,如洪如潮的化力洶湧滔天,將她眼角那片雪花氤氳成一條透明的水線。她望著四周,下雪了,卻那麼暖。她陶醉地望著四周綿延不絕的雪花,不吝讚賞。許久,墓麼麼輕不可聞地嘆息:「雖然你戰時風姿颯颯,再配著你這張臉來看,當真有些天妒人怨,讓人把持不住。但是為了咱倆的小命,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她趴在他耳朵旁:「這他媽是個儲物媒介,你想把咱倆全炸上天?」

  染霜身體明顯僵住了,有些不情願地轉臉望著她,極為認真道:「我一直很想說,你不要動不動說那些粗言,不好。」墓麼麼著實懶得理他,見他好歹將四周奔涌的化力收了回去,才指著在兌七位置的斜上方某處位置說:「用你的劍,砍。記住,是砍,不是戳!你懂什麼是砍吧?等下,怎麼和你形容呢,這樣,用你一成的化力先試下。」一劍劃出,那處緊緻的空隙里果然撕出了豁口。她仔細觀察了片刻,滿意極了,於是指著另外一處位置說:「這裡,半成化力,戳。」片刻後,她指著最後一處位置說:「這裡是最後一處了。嗯,隨你想怎麼來就怎麼來吧。」

  「好的。」隨他聲音落下,數條霜白的冰蛟快如閃電,一下消失在那處縫隙之間。不消三個呼吸,染霜已轉過身來,另一隻手也抱緊了她,用身體成為她的屏障。噼啪!噼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聲響,睜開眼時,已是一片大好陽光。好不容易適應了,她眯眼望著對面因震驚而久久沒有動彈的幾個人,笑靨如花。

  沒想到,竟然是在一處驛站旁邊的簡陋民家茶攤上。想來這些人倒是膽子不小,竟光明正大地還敢走起了官道。要麼,就是有人撐腰?不過,倒也無所謂了。墓麼麼心下簡單地想了想,一瞬間就把四周環境過了一遍。茶攤不大,旁邊就傍著一個小樹林,只有數張桌椅,最裡頭的一個茶桌上坐著四人,其他茶桌倒是空空如也。

  「染霜,你那句話說得太大,我聽不懂。現在,我只問你一句話,是不是我要你做任何事情,你都會做。我說的是,任何事情。」他毫不遲疑地點頭,劍在手,殺意起。墓麼麼笑意淡淡:「把這些人全殺了吧,最中間那個留下來,我要折磨她。」她惡意地加重了最後幾個字眼。染霜明顯是愣了,他望著旁邊還傻在原地的一個茶娘,有些猶豫。「我說得有些含糊了,我的錯。是的沒錯,包括她……」墓麼麼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波動。

  刷!一劍下。那從剛開始就呆在原地的茶娘手裡端著的茶盤,應聲碎成了兩半。她嚇得登時軟倒在地,踉蹌著爬起來,拔腿就跑。墓麼麼有些失望地嘆了氣。「啊!」那茶娘慘叫都沒發出,只見一道血線,就已身首異處。

  「哈哈哈哈。」墓麼麼抱緊了他的脖頸,笑得花枝亂顫,「做得不錯。」染霜面色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眸里都是冷漠的。他收回在那茶娘身上的視線,落在了對麵茶桌上坐著的幾位主角身上。「扇尊,玩夠了我要開始了。」

  「別喊我那個名字。」墓麼麼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染霜手中無骨長劍已鋒滿刃鳴,裹挾著自他身旁而起的三條冰蛟,瘋狂地朝那個茶桌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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