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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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公主蔥指輕點,於她面前飄浮起三個螢光閃閃的光球。藺雀歌是魁靈,她自是先行甄挑。只見她極為慎重地斟酌片刻,挑了最中間的一枚。然後,就到了墓麼麼。她仿佛跟挑白菜一樣,隨便選了左邊一個,看也未看,隨手扔進儲物手鐲里。剩下那枚就是染霜的了。賜靈廟禮比墓麼麼想像的還要無聊,直到最後被人從身後叫住。

  「墓貴子,請留步。」她轉過身來,綠眸點翠,眼角描銀,唇畔淺笑柔比九月雲端。「息烽將軍有何吩咐?」息烽將軍停在她面前,戰盔面甲所覆,依稀可見瀲灩眸光。他視線牢牢將她鎖定,久久,遞給她一樣黑色帛巾:「你的絹帕。」墓麼麼接過來,歉意笑道:「先前給張夫人擦血來著,倒是忘記了。」他看著帕子角落裡的繡徽,那是一枚異常精緻的扇:「墓貴子倒是心善清明。」

  她頷目輕笑,禮數完美。轉身就要走下祭台之時,他又開口:「十三公主性烈質純,行事爽直,今日之事,倒還望貴子你……」

  「將軍所言極是,普天之下再難尋像十三公主這般心神純淨的人了,讓人難免心生傾慕。」墓麼麼側過臉來,仍是笑意盎然,「改日我定會上門拜朝,屆時還請息烽將軍為我美言。」她緩緩走下台階,笑容似風中之霧,輕易就散了。

  「墓麼麼你又想幹嗎!」白韞玉緊張地望著四周,看著掛在自己胳膊上跟個八爪魚似的墓麼麼,幾乎咬牙切齒,「狐玉琅還在等著我!更何況,你不怕別人看見嗎?」墓麼麼踮起腳尖在他耳朵旁吹了口氣,笑得咯吱咯吱地看白韞玉通紅的脖子,伸出手環抱著他的脖頸撒嬌:「可是我想我家玉兒呀。」說罷,把臉埋在他的肩窩,來回蹭著,「一想到這些日子你要在狐玉琅那裡,我就不開心。畢竟天狐族的美人那麼多,不是嗎?」

  「你是不是傻!」白韞玉又好氣又好笑,一個轉身,把她抵在了牆上,餘光瞥過巷尾,這才放心道,「還不是為了你,你以為和狐玉琅達成協議很容易嗎?」良久,他望著一直沉默窩在懷裡的少女,嘆了口氣,像是在心疼:「心情怎麼這麼不好。」墓麼麼沒有回答他,抬臉朝他笑得燦爛,繼而輕輕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從他懷裡鑽了出來:「委屈你了,玉兒。」

  白韞玉見她並不想多說什麼,失笑地搖了搖頭,將她耳邊碎發攏到耳後,說道:「先前那張氏下手傷了你,還痛嗎?」墓麼麼沒有回答,反而一改先前嬌色,面色驟冷地望著不遠處的巷口說:「車輦備好了?」久久,那邊傳來一聲輕不可聞卻冷漠至極的回應。白韞玉撫過她的眉,柔聲道:「這些日子照顧好自己。」

  「你也是。」墓麼麼粲然一笑,眼裡掠過一絲狡黠,「等我高頭大馬把你風光娶回家。」白韞玉臉色微紅的回了句:「滾!」從巷子裡走出來,白韞玉已斂去先前所有柔光,面色陰鷙地盯著那輛漸漸遠去的華麗車輦,陰沉的聲音有些詭異又有些殘忍:「不好意思,可是讓小王爺等急了。」一旁站著的狐玉琅笑眯眯地說:「怎麼會?本王最不喜歡干棒打鴛鴦的缺德事。」車輦之中,化力凝冰,刃如琉璃,映她蛾眉淡掃,睫下碧波千里,並無一絲心緒。

  「對於一個剛救了你命的人,你就這麼報答她?」墓麼麼視線瞥上身後的染霜。「你覺得我會怕死。」他的聲音不再如之前那般清透,極為喑啞。她幾不可聞地輕笑,欲抬起手來,肩膀便一痛——被他緊緊扣住左肩,朝前一按,將她扣在了車輦上綿軟的綢榻之上。

  「你們父女二人,用我,辱我,可以。」他從她背後俯下身來,四周不加遮掩的狂暴化力,宛如一場悶過整個凜冬未下的寒雪,幾要將她壓得無法喘息。「但是你們,你們竟膽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扇尊之名戲耍於我!」有冰刃已無法控制地抵住她的咽喉,血珠點點沁了出來。「殺汪若戟有違師命。可如今,我已失了所……」難得他竟能說出這麼多話來,每個字都已浸透了染血的絕望。一聲悲戚的自嘲笑聲代替了未完的話語,隨即,話鋒陡然又一個劇烈的迂轉,「賜靈時,你阻止我說扇尊不願看見我死得如此不足掛齒。那如果能殺掉扇尊最厭惡的大惡之人,是不是就算有些意義了?那麼,我為何不和你,同,歸,於,盡?」

  一字一句的喑啞嗓音,是他狂暴化力之下喟然的刀刃。突兀地,她的笑聲好似在狂風肆虐下幽幽響起的風鈴,一聲一動,皆為安寧。「大概是因為——你心心念念的扇尊,還沒死?」咔!肩骨發出一聲響亮的脆響。「痛。」她應景呼痛,音嬌聲麗,可眉尖都未蹙起,嘴角還滿滿都是笑意。「你要誆騙我到何時?」他應是憤怒到了極點,不然不會出現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破綻。

  被他一手控住的墓麼麼,手腕翻轉出一個完全不可能的彎度,朝身後他腰間某處疾點數下,饒是他反應迅速伸手阻她,還是被她一個翻身按在了軟墊上。他怎麼可能甘心認輸,抬膝朝上,手中兩把銅匕一把撩她心口,一把橫她脖頸。她眉間閃過一抹不可捉摸的柔色。兩根無法察覺的銀光,劃破了他手腕直入他筋骨,可染霜的堅毅也足以讓墓麼麼有些許詫異,他不知哪來的那麼多力量去忍耐這般痛楚,兩把匕首便如龍牙一般欲將她咬死在這裡。

  叮!兩道血線劃出。她有些氣喘地跨坐在染霜腰間,單手鉗住他脖頸,右手奪下一把匕首,抵在他胸口。他雙手被一種肉眼看不見的銀光給高綁懸於頭頂,雙腿則被銀光緊縛,胸口劇烈起伏。墓麼麼胸前衣衫被利刃割破,露出大片瑩白,其上猙獰血痕淅淅瀝瀝地朝下滴著血。她並不在意,有些孩子氣地歪了下腦袋,擦去脖頸上的血,嘴角露出一個詭黠的甜笑。

  「我很好奇一件事情。」她說著,右手匕首順他胸口一路朝上,一刀挑起他的面具。「你究竟是恨那個扇尊入骨入髓,還是……」她用刀尖描摹著他精緻到宛如神作的輪廓,笑顏莞爾。她緩緩傾身下來,俯於他身,未綰入髮髻的長髮垂在他身上,倒是幾多繾綣柔情。她的鼻息和話語,幾如吻一樣擦過他的耳尖,好似一片片碎花,落在了萬年沉寂的古潭。「還是愛她愛得痛徹心扉。」

  是見過怎樣的浮華,又經過怎樣的落拓,才會有人像他這般。月下神賜的容顏,是亘古無人可描繪的風華。可現在,他面容上那般悲涼,似笑非笑,如迷途在荒漠之中無法脫逃的幼獸,暴曬在殘忍的絕望里。墨眸無光,只一片無熒腐草。

  聞她那句話,他瞳光猛烈閃回,是初零的玉露,是未起的金風。若不是他緩緩垂下睫毛,她幾乎要以為,他眼角里那迷人的星子是不及落下的淚。「為何不回答我?」

  連墓麼麼自己都不知,見了他這般表情,左胸某處深入骨里的地方為何隱隱有些疼。於是她聲音不自覺就緩和了很多,眉目間也褪去頑色,而始終覆於面上的純美良善,似畏懼著從她骨子裡甦醒的某種妖魔鬼怪一般,早不知逃到了哪裡。「說。」她聲音冷到了極限,宛如冰山裡封印了千年的頑石。「有意義嗎?」他緩緩說道,閉上了眼睛,「殺了我吧。」

  「有。」墓麼麼手中的刀忽翻轉成花,抵在了他眉心猙獰的血疤上。「聽說竊神族的三眼裡,藏著千萬年前偷來的神之秘。世上想要這隻眼睛的人,不知有多少。本已滅族千年之久的竊神族的餘孽,你說,會有多少人會為了它傾家蕩產?又有多少人會為了它命喪黃泉?竊神族以滅族為代價保護了千萬年的神之秘,我可以輕易挖出它。」她頓了一下,看他冷漠不吐一字,緩緩笑了,「然後上供給十三公主和息烽將……」

  「你敢!」他猛然睜開了眼睛。墓麼麼死氣瀰漫的臉上,詭冷的笑意更加濃烈。「看來你挺恨十三公主和息烽將軍的。為什麼呢?」她歪了下腦袋,認真想了想:「難道是因為那個扇尊死在了十三公主和息烽將軍手裡?你這是默認了嗎?」她笑出了聲,「那想來,你就不是恨扇尊了。」她鬆開了手。匕首落在了他臉旁,明亮刀身反射著他如竹的風姿。「原來,你愛她。」她柔柔的聲音,低低的像是箏曲里婉轉抑下的楚音。他是那個不小心經過一片花海的過客,在滿世芳華里聽見了一曲世上最溫柔也最斷腸的箏曲。

  「我……不,你不要胡言亂語!我,我怎麼可能……那是扇尊!」他聲音濕潤潤的,像清明墓園裡新裁的柳葉,拂過墓碑上一個已被風霜磨損過百年的名。

  「染霜啊。」墓麼麼靜靜望著他,嘴角弧度有些奇怪,像是笑,又像是機械的冷漠。良久,她伸出手撫過他的眼角,停在他的唇畔。「如果說,她真的未死,你要如何?」

  「我……」染霜面上拂過一絲失笑,有些嘲意地轉過眸望向一旁的虛空,沉默了很久。「我想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也想問她,為什麼不等我來救她。扇尊,是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所以,我要替她報仇……」

  他喃喃說著,有些沒有邏輯。此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話。或許,大概,是因為……不,沒有為什麼。只是這根將他的心繃死了的弦,仿佛終於被扯斷了。他閉上了眼睛。「不,不是。」染霜又搖了搖頭,良久,他轉過臉來,睜開眼睛望著墓麼麼,宛如死寂之星海的眸,將她的倒影模糊成一片氤氳的水霧。「我想問她,扇尊,你痛不痛。我想跟她說,對不起我沒有救下你。」清冷的嗓音,戛然而止。那顆懸於染霜眼角的星,耀眼到好似要將墓麼麼眼裡所有的陰霾點亮成那片他那時經過的花海。「我,想抱抱她。」

  這種感覺很奇怪。好似在冰雪刺骨時,忽望見白茫茫里一抹閃爍的碧翠。又好似三五玉蟾秋,寒夜長更久,忽望見一人手裡捧著裊繞的苗火。是暖?是冷?還是魂魄深處不知所蹤的苦?應該怎麼來著?呵呵……呵……

  墓麼麼手指撫過自己的臉,異常緩慢地從眼角摩挲過下頜,尖銳的甲在她這些年銘記撰寫的完美笑靨上劃出一條淋漓的血線——可她仿若不知痛,不,仿佛劃破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張假面,眸里的笑意那麼暖,那麼熱烈。可染霜眼裡看到的,卻詭異得宛如一個不知被什麼附體的傀儡而已。「你……」他雖不如白韞玉那般對煞氣敏感如斯,可還是感知到從她身子骨里慢慢泄出的那種恐怖壓力,猶如此時眼前這個人,變成了一個沉睡千年忽然幽幽醒轉的凶獸。「你是誰?」他說。

  「你想抱抱她?」她置若罔聞,碧翠的眼睛裡空洞得只剩下一望無際僵死的笑意。「哈哈哈哈……」她笑得酣爽,笑得情難自已。然,瞬間,她的笑聲戛然靜默,沒有任何徵兆。墓麼麼再次俯下身子,指尖點在他的臉頰旁。兩人之間的距離,幾能聞見她的呼吸。所以他足以看清楚那雙放大的異瞳,是完美無痕的冷硬寶珠,世間千重,在其上之影不過皆為死物。

  她唇落在他眼角,汲了那顆星。然後他身上翻下,像一隻小獸一樣蜷在他臂下。他雙手還被那奇異銀光束於頭頂,只能任她貼在他身上。她側躺在他身旁,頭倚在他左胸上,單手環住他的脖頸,閉上了眼睛。像是擁抱。「你在做什麼?」染霜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冷漠。

  「染霜,要是扇尊死了。」墓麼麼呼吸輕柔,像是嘆息,「而墓麼麼還活著呢。」染霜登時急劇地喘息,始終看起來冷漠無波的眸子瞬息萬變:「墓麼麼,你什麼意思?」墓麼麼掀起眼帘,仰著下頜望著他,沒有笑,只是安靜。像是那個在青藤試上懵懂無知的凡人少女,又像是那個在青藤宴上殘忍冷漠的可怕修羅。不,不是的。

  時光忽然拉長,恍惚間,他記得有個女子側目展顏,眼裡是一汪清澈至極的谷潭,可以一眼望見至純的心魂。砰!劇烈的轟鳴和搖晃翻滾的四周,將他眼前所有的幻象撕裂成碎片。刺鼻的腥臭侵入心肺,他來不及反應時,一片昏黃視線里,她微蹙起的眉,嘴角再也壓抑不住的鮮血,以及壓在自己身上的柔軟身體,一起襲來。「抱緊我。」在一片血色里,他聽見耳邊的少女溫柔似夢囈的低語。他眼前瞬間模糊。

  在另一輛車輦之中的白韞玉,忽然皺緊了眉,臉色猛變,一把拉開車門,也不管車輦的速度幾乎可以撕裂空間,不待狐素如一聲驚呼,也不等狐玉琅去攔阻,他已是跳下了車。車輦瘋也似的好容易才停了下來。狐玉琅也走了下來,道:「白少主這是怎麼了?就算不願意去我族……」他走上前去,有些驚訝地看著白韞玉的臉色已無一片血色。「麼麼……」白韞玉喃喃地望著遠處的驛道。狐玉琅回過神來,用神識掃向遠方。片刻,還未等他收回神識,白韞玉一把抓住他衣襟,陰鷙的眉眼裡全是濃烈的殺意:「狐玉琅你這是在耍我?我已同意了你的要求你還想如何?」

  「白少主……」狐玉琅揚手阻了狐素如和侍衛,幽幽嘆氣,「你知道,這不是我做的。」白韞玉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久久,才鬆開了衣領,那種殺意不褪反而更盛。「樞星台……」他惡狠狠地說出三個字來,轉身就要走。「白少主……」

  「你敢攔我?」白韞玉側過臉來,陰霾如鬼影,將他俊逸面容勾勒得宛如修羅。狐玉琅擺了擺手,視線落在遠方說:「雖然看起來很慘烈,但是墓貴子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當然,這個吉人是指她的父親。而一個和墓貴子本就不和的白少主,竟然要去捨身救她?那先前墓貴子做的所有事情就付諸東流了,不是嗎?」

  天都府現在亂成了一鍋粥。天都府京兆尹伍列諸聽到消息後,直接從三姨太的床上滾了下來,慌裡慌張地趕到了府衙。好在向師爺是個有門路的人,第一時間知稟了駐紮在隆天城外的血鋒衛總統領宮將軍。等到伍兆尹和向師爺帶著捕役隊來到現場的時候,血鋒衛已有士軍在現場勘查了起來。

  「伍大人。」從士軍里走出一威風凜凜的魁梧男人來,皺眉道,「沒想到事情這麼嚴重。」伍兆尹心裡「咯噔」一下,沒想到血鋒衛右統領賈出雲親自來了。「真的是她?」

  「是霸相府的車輦沒錯,襲擊他們的人定是早早在這個地方用爆火符下了陷阱,車輦已經炸碎了,剛挖出來兩具屍體。」

  「什麼,屍體?」要不是身後的向師爺眼尖扶著了伍兆尹,怕是他就要癱坐在地。

  賈出雲搖了搖頭:「屍體碳化嚴重,看不出來是誰,可以肯定是凡人。」伍兆尹的眼一下就黑了,聲音都是顫的:「你確定?」賈統領一怔,忽然想起來怎麼一回事之後,又寬慰他說:「伍大人您先不要著急,應該不是墓貴子,畢竟那可是那位的千金,身上怎麼可能沒有護體的至寶?」伍兆尹這才定了神,慌又望去驛道上,一個又一個巨大深坑,路旁樹木花草已看不到分毫,到處都是車輦的碎片,爆火符也不該有這麼大威力,明顯是化力法術肆虐之後的情景。

  「那墓貴子人呢?」賈統領視線也落在那些殘痕之上,臉色很是肅穆:「應該是被人擄走了。」

  「疏紅苑沒有來人嗎?」伍兆尹控制住自己的心情,問道。「已經走了。」賈統領說。「到底是誰敢這麼幹!」伍兆尹喃喃道,「敢對那人的女兒下手,他們是多想死?」

  「你我二人,還是先別替那些早死鬼想了,還是先想想我們該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吧。」賈統領深深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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