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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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些許暖橘色輕輕染上了少女的唇珠,眼神掠過銅鏡里身後男人的影子,笑意爬上眼角,「回來了?山有木的蘿蘇姑娘,怎麼也沒留得住多情的白少主。」他停在了她的背後,久久說道:「青藤賜靈,我替你去。我可以跟你簽月死契,不會碰你的九辰靈。」墓麼麼手裡拈著的珠花止住了顫,她左右偏了下頭,尋了半棠髻的中心,將珠花按了進去,幾分靈動嬌色,倒是將她年齡又顯得小了幾分。「為何?」

  「現在滿城都知道懸松樓一案是一個碧眼少女夥同一幫外陸之人做的。」幾日不見,他有些陰沉的聲音滿是疲憊的嘶啞,「雖然這些日子平靜得很,沒有一個人敢朝你身上去說。但是,我已得到了消息,四日之後的賜靈宴,有在場的目擊者會親自指認於你。」白韞玉見她無動於衷,有些焦急,從她背後來到她身旁,看著她說:「只要你不去,沒有人敢親自到霸相府里來抓你。」

  「是嗎?」她不咸不淡地反問了一句,有些不放在心上,倒是拿了一支髮釵插進髮髻里。「我已經得了霸相的默許。」他補充道。「原來如此,比起我來,白少主反而更信任我爹多一點。」白韞玉呼吸一滯,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強迫她轉過身來看著自己,俊朗的面容上此時俱是疲憊和急切。「麼麼,先前在懸松樓是我不對。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去試探你的心意。」疲倦,焦慮,將他本來明淨的眸,染上一層層黯色。「我也不知道為何我沒有去躲,可能像你說的那樣,我是想試探一下你會有什麼反應。雖然我知道,我那種行為無比幼稚可笑,但真的不是有意為之。可能本能里,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

  「麼麼,我只是想知道,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的存在。所以,我本能地做出了那麼可笑幼稚的行為——你有理由不原諒我。但是,我想說,拜託你,明天的賜靈,不要去。」

  「這些日子裡我一直在查,懸松樓一案的背後到底有誰的影子。後來我發現,這事後面到底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到底是為了什麼。」

  「麼麼,你聽我說。懸松樓一案,目的不是你。有人利用你在布一場針對霸相爺的局。」他緊緊地攥著墓麼麼的肩膀,力氣大得讓她的視線落在他的手上,久久垂目。「你還不明白嗎麼麼?霸相爺是帥,你是卒,是馬,是相!」

  「我是自願的。」她終於說話了。「什麼?」白韞玉一時間有些愣神。「我是自願的。」她重複著這句話,用手撥弄著一縷頭髮,在小指上盤來盤去。「無論如何,那是我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墓麼麼仰起了臉,兩邊髮髻上的步搖流蘇發出碎碎聲響,一如她的笑聲那般清脆。「我是那卒,是那馬,也是那相。可我不會死,因為我還有你啊,玉兒。」

  她輕眨著眼,睫織如羽,瞳光明澈,宛如初春里最後一場晚歸的風雪,簌簌掃去了他心裡蠢蠢欲動的陰鷙。不知為何,有種澀澀的情苦攀爬到了喉間,哽住了他的呼吸,所以他的聲音才會聽起來像是有些哽咽:「墓麼麼,你為何要這般相信於我?」她轉過頭去,望著鏡子裡那個乾淨無邪的少女。「是啊,為何呢?」她喃喃。身後男人的體溫如盛夏里的風,將她緊緊圍繞其中。「墓麼麼,我上輩子一定欠了你很多錢。」他好聞的體香,將他所有未完的話封進了他落在她額上的吻里。

  次日,蟾桂宮。這是一場特殊的儀式和祭禮,或許是千年來都未曾有過的,本該在青藤宴上進行的青藤賜靈,竟然單獨挪移了出來。奢華金字塔形的祭台上,一條條月色光柱圍繞其上,每條光柱里都有一個虛幻的身影,不多不少,正是七個。而七條月柱上對應的七輪圓月,皎皎月輝皆被聚在金字塔最頂尖的一處王座之上。那王座兩側不遠有兩旁座,每座其後皆立有兩人,只是全籠在最少也是八重幻陣之中,完全看不清楚其中人影。只是不用看也知道,聖帝旁下左側的位置,坐著的一定是汪若戟。

  台上依然是煩冗的祭禮,月階下倒是與墓麼麼所想的不同,參加青藤賜靈的人並不是很多,望去也就只有青藤十子以及一些祭官,還有牽涉其中的各個門派掌門或者代理人。倒是有不少熟面孔。比如說,從進來之後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的一些熟人。墓麼麼俱微笑掃過,禮有之,勢亦有之。很快,到了關鍵的環節。冗禮之後,聖帝的聲音響了起來。

  「孤之褒賜,領之即可。」聖帝寥寥數語,並無幾分興色。剝去那種逼人的威嚴貴氣,反而讓墓麼麼聽出了幾分說不上來的疲憊。「啟。」在墓麼麼兀自想著的時候,聖帝又開了口。

  自他身旁右下側的座位上,盈盈款款站起了一個無比曼妙的身影,只是籠在幻陣之中,體態就已給人瑤池驚鴻的艷絕之感。那身影匐禮起身,從聖帝手中接過三個螢光爍爍的物事,款款轉過身來,自她腳下,自動生發出一階階的透明台階,隨她慢慢走出幻陣,漸漸隱去。

  「上次青藤宴是長公主主持,為了不偏不倚,這次果然安排給了十三公主。」身旁,白韞玉的聲音低低地傳到墓麼麼的耳朵里。此時,那女子已臨幻陣之旁,馬上要跨過幻石,她輕輕抬起了左臂,如同一隻白鶴揚起了翅膀。這時,有一道烏金之光立於她身側,宛如劍光照空天自碧。他們走出了幻陣。

  「息烽將軍果然勇武,和十三公主是一對天仙也妒的璧人。」有人低低讚嘆。金槽琵琶,剛揚起最驚艷的曲調。千般婀娜不勝春,一國絕色。圭璧無瑕垂琳琅,一疆神降。璧人,確是璧人一對。這麼完美的璧人,不該屬於這個世界,而應屬於那高不可攀的神界不是嗎?那麼,我送你們去,不好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對應屬神國的璧人所吸引,沒有人注意到,在某處站著的一個娉婷女子,會笑會哭會撒嬌的臉上,漸漸褪去了一切神采。

  她笑,牙齒恰到好處地露出了白晶晶的邊角。她緩緩朝前走出一步,抬起了手指:我送你們一程啊。有無數不可察覺的銀光從她袖裡緩緩飛出,後背骨骼發出奇怪的微微鳴響。「麼麼……」她臂上一暖,轉過眸來,望著緊緊捏著自己胳膊的白韞玉。他的眼神里寫滿了無法置信的驚恐,比第一次見到自己無法抑制煞氣時還要震驚,還要驚懼的模樣。

  墓麼麼莫名其妙地有些想笑,於是她微彎了眉眼,做出一個笑的表情,然而臉僵硬得仿佛死掉了一樣,只有眼睛裡再也無法遏制住的彌天血腥的殺意,如洪水一般淹沒了白韞玉。「放開我。」她聲音嘶啞低沉,完全不是墓麼麼的聲音,像是剛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鬼。「麼麼。」他在顫抖。

  那種仿佛見到了這世界上最可怕存在的感覺,牢牢鎖住他的呼吸,可他仍然沒有放開。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能放開。仿佛一放開這隻手臂,下一秒,他就會看到這個世界的毀滅。「麼麼……麼麼。」他心一橫,牢牢攥住了她的手指,與她十指緊扣,擋在了她的身前。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他們兩個人只是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就已是一幅絕美的畫卷。「五嶽祭秩,四方環鎮。火維地荒,天假神柄。」音如其容,勢如其質。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於重錦。隨她輕語,渾身世間罕有的珠翠皆顫如弦音。她甩袖祭禮,宮裝如春日繁花盛開,遠山青眉,片雲墨髻。

  「青藤十子,你們是月神眷顧下最光輝的星辰……」一大串極為華麗的官詞之後,十三公主的聲音忽然轉了一個極陡的彎,「但是,作為青藤十子,你們不應該只秉承我大隆國的未來,更應銘記背後埋葬的忠魂與悲骨。余只願月神所庇佑的灃沢大陸上,不再有殺戮,不再有戰爭,不會再有血腥——永世不會再出現陽煞牧畫扇那般罪大惡極之人!」

  「十三公主淨月垂眷!」祭台之下的人們紛紛匍禮高頌。白韞玉沒有跟著說話,因為他全心只聽得墓麼麼不語亦不言。十指緊扣的觸感猶如秋日傍晚初摘的棉,暖柔輕盈。她不語,反低低笑出了聲,那笑像一縷溫和飄蕩的棉絮,本該輕飄消逝,本不該留在他心裡,宛如驚濤。他身後,除卻那抹殘餘的笑意,只剩死寂,宛如萬丈深潭,又好比千年古漠。他心裡某處繃緊到了極限,連轉過頭去望她一眼的勇氣都喪失殆盡。此時,他除了攥住她手的力氣更加重了幾分,竟再也做不出任何旁的動作。

  「騙子。」這兩個簡單的字眼,仿佛是被千斤巨鼎硬生生砸碎的血肉,又好比用萬噸石磨生生碾出的骨屑。不然,他白韞玉不會在被墓麼麼那種可怕煞氣泯滅了所有想法之後,還能聽到這句里蘊含著讓他脊背發麻的痛意。

  他無比愕然地側過臉來——染霜不知何時已站了出來,渾身散發著那種可以在墓麼麼的煞氣之中脫穎而出的蝕骨之痛。未動已瑟瑟,欲雨先沉沉。

  言未止,意已行。自染霜四周奔騰出的冰冷殺機,恐怖而猙獰。他還未動,可那種已仿佛被緊緊扼住無法言表的痛徹心扉的恨意,無須拔劍,無須凝神,便已如驚濤駭浪。這樣濃郁的痛和恨,他白韞玉能察覺到,那墓麼麼顯然也可以。她忽然掙開了白韞玉的手,兩步上前,踮起腳尖,從背後單手環住了染霜的肩,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句話。瞬間,染霜宛如一個停擺的鐘盤那樣,靜止了。

  久久,久久。他四周的那些殺意,終在有人察覺之前,消散如煙。他仿佛一把饑渴千年的魔之刃,本再也無法按捺住重現天日的嗜血之意,而她簡單的一句話,就為他套上了枷鎖。白韞玉除了驚詫,已不知該對墓麼麼做出什麼樣的表情。而墓麼麼只是回頭望著他,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青藤魁靈藺雀歌,青藤樞靈墓麼麼,青藤邡靈染霜,余賜你們——九辰靈。」在萬眾矚目的視線里,在一道自動生起的金光白月天梯里。墓麼麼掀起了眼帘,望著台上高高在上的那兩位。可是,十三公主的高貴,息烽將軍的威風,皆在眾目睽睽之下,啞然於少女一個無比簡單的舉動。她,沒有跪下。流年馳隙,物換星移。仿佛還是來時,陌上初熏,春風拂綠。束鬟舞劍的少女,身旁丰神俊朗的青年,或慕,或傾心,望她如歸途,又如山高。

  「扇子師傅,你回來了。扇子,辛苦你了。」而此時,披錦環翠的公主,身旁侍立著天神般的將軍,平靜淡漠,視她如陌路,如螻蟻。「你……叫墓麼麼。」男人的聲音還是那般出塵。她終於微微偏了下視線,望向了那個男人。鐵衣如雪色,寶劍紋星文。甲冑戰盔遮去了他絕世的容顏,明明是冠以帝國之狴的男人,反倒沒有血腥味道,宛如月宮裡獨坐的仙。過了多少年?她記不清了。墓麼麼靜靜地站在這對璧人面前,平視著他們。

  「大膽!見了十三公主你敢不跪!」祭台之上的女使上前一步,之後兩名月甲衛也是刀劍齊閃。「牧畫扇,人皆言你不跪天不跪地不跪神不跪人!今天,你是站著十萬人陪你死,還是跪下自己死!」又是跪下。十三公主凝目看著墓麼麼,這就是汪若戟的私生女?聽說是個了不起的女子。翠綠的眼睛?容貌不似本土人,面生得很。可不知為何,十三公主心裡並不喜歡她,第一眼就有些討厭她。尤其是現在。看見那個少女唇畔淺淺的酒窩,她忽然不知從何處察覺到一股難言的熟悉,熟悉到痛恨的感覺。於是十三公主眉心緊蹙,扭曲出明顯的怒意。

  氣氛有些可怕,就連遠在祭台之下的白韞玉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兒。他緊張地望著高台之上的那幾個人,緊緊攥住的拳頭裡,已握出點點滴滴的鮮血。台上墓麼麼的煞氣已達到了巔峰,宛如一把高懸於祭台之上的斬天巨斧,隨時可將整個天地砍個天翻地覆。

  「十三公主淨月垂眷,我有冤,我亡兒亦冤!」這句宛如杜鵑泣血的悲鳴,在整個大殿裡驚起了一片驚濤駭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從閃開的人群里慢慢走出來的一個女人身上。那女人走出人群,來到高高的祭台之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隨她跪下去的動作,她身上一身華服登時變成了麻衣素縞,以頭杵地,砰砰作響。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擾亂祭禮?」女使尖銳的聲音響徹整個殿堂。「賤妾張曲萍,乃是戍城苗家分家椒字輩長婦。」她跪伏在地,血染紅了她額前綁著的白布。「雖然父皇本人並不在這裡,但是你知道不知道,你這也算是擾亂聖帝廟禮,是要誅九族的。」沒有等女使說話,十三公主倒是自己先出言說道。

  「賤妾知道。」張曲萍道,「只求十三公主淨月垂眷,替我亡兒申冤!」說完,她猛一抬頭,手裡已有一把小劍,不等月甲衛兵上前阻攔,舉劍砍上了自己的左臂。幾聲驚呼。張曲萍已是痛得說不出話來一般,失臂之痛讓她仍美艷風情的臉上蒙上一層不祥的死灰,她右手封住了經脈,止住了噴涌而出的鮮血。

  「賤妾擾亂了聖帝廟禮,自廢一臂,只求十三公主淨月垂眷,聽賤妾一席話。」十三公主「哦」了一聲,倒是來了興致,抬起兩個手指,身後的女使便上前一步扶她坐在了王座之上,息烽將軍則站到她身側候立。「聽你說兩句也無妨,起來吧。」又望了一眼在高台上還跪著的藺雀歌,染霜以及還站著的墓麼麼,手一揚。在他們三人身後,憑空出現了三把椅子。「坐吧。」

  張曲萍起身,也不看地上的斷臂,臉上是無法遮掩的悲痛和恨意:「賤妾幼子苗晴嵐,年方十二。八月初七白露未時,在九百井陌懸松樓被奸人所害。」十三公主挑了下眉,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可憐我兒年幼不懂事,素日乖巧,連與人口角都未曾有過。可就是這麼一個好孩子,就讓人一刀……」她哽咽至極,眼睛裡的血絲被淚水浸泡,更顯猙獰悽厲,久久也說不出話來,最後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才緩緩說出,「一刀斬去了頭顱啊!斷頭之痛啊!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痛哭代替了話語,不等說完,她已癱軟在地,涕淚橫流。烏血和眼淚混合在那張素來高貴的臉上,悽厲好似女鬼。

  「可憐吾兒啊!可憐啊!而那個奸人,就在這裡!」她忽然提聲尖道,幾乎如同慘叫。眾人被她那般模樣弄得俱是心神凜凜,就連十三公主的表情都有些肅穆。「誰?」十三公主開口問道。張曲萍忽然抬起了僅剩的右臂,遙指向高台之上,聲色俱厲:「她就站在十三公主你的身前!」言出,息烽將軍已站在了十三公主前面,手已按在了腰間的長劍之上。四方的月甲衛亦身動如魅,不知何時已護於她四周,團團圍起。

  「就是她!」順著張曲萍顫抖的手,眾人的視線落定在一個人身上。那椅子上坐著的少女,端坐正禮,容彩貴氣,華裙妖嬈,而唇畔那抹笑意如晨朝新萌的靈芽。「墓麼麼,你還我兒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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