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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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輦並沒有停在霸相府正門。赫連蒼煜有些深意地望了她一眼道:「我以為墓貴子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也有怕的人呢。」廂門從外面打開,輕瑤的聲音嬌柔而清脆:「貴子金安。」墓麼麼伸手搭在輕瑤手上逐級而下,臨走前倒是給了赫連蒼煜一個溫柔的微笑:「謝謝赫連今日的美意。」待到車輦離去,她視線掃過染霜,面色無異地掠過他身旁空出的那匹馬。

  輕瑤扶著墓麼麼邊走邊說:「貴子,白少爺先前來了靈信,說他今天夜裡就不回來了。」墓麼麼也不知是不是聽清了,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來到那個拱形盤著吊枝海棠的門前,輕瑤的腳步有些遲疑,最終還是咬牙道:「貴子……」墓麼麼置若罔聞,跨過石檻,穿過門庭,一路來到了正東主廳。主廳是個二層小樓,她們拾級而上。那是一間裡外通透的臥房,外間的茶桌旁坐了一人,低頭看著燒著正旺的小茶爐。他身後也站了一個人,其貌不揚,神色質樸,布衣草鞋,腰後別著一把粗鈍的柴刀。

  墓麼麼腳步微滯了一下,然後提裾跨過了門檻。輕瑤一見屋內的人,忙施禮退到門外。「染霜,你也進來喝杯茶。」汪若戟用軟巾裹著鐵柄把茶壺給提了起來,將燒開的雪水倒在了一旁的紫檀壺裡。看起來心情不好啊。墓麼麼不動聲色地走了進來,坐到了汪若戟對面,在汪若戟的眼神示意下,染霜坐在了她的旁邊。

  茶桌上三個杯子,不多不少。茶爐上汩汩燒著第一遍茶,汪若戟從袖裡掏出軟帕輕輕擦拭了下手指,嗓音被他身旁的茶氣熏得潤上幾分:「古時,有個年紀小小的漁夫,因為年紀小,其父一直都沒有允許他去捕魚。過了兩年,小漁夫長大了,長了本事,自己出海捕魚,一次比一次豐收。寒冬快來了,他父親說,你要把魚笙給織補晾曬一下,不然你明年怎麼打魚?小漁夫說沒關係,我有本事,還用得著魚笙嗎?你們猜,後來他怎麼樣了。」

  墓麼麼淡淡地望著他,笑意不減。「爹你說的不就是得魚忘笙嗎,小漁夫自然是餓死了。」染霜沒有說話。「麼麼真是聰慧。」汪若戟寵溺地說道,「不,小漁夫沒有餓死。第二年,官府把海給封了。整個漁村的人都失去了生計,只有那個小漁夫活了下來。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小漁夫發現這片海里盛產某種魚,正好是這個官府老爺最愛吃的,於是他跟這個官府老爺達成了交易。小漁夫成了這片海的主人,而那種美味的魚則只屬於了官府老爺,完美。」汪若戟徐徐說道,像是在給自己年少純真的女兒講睡前故事。

  然而墓麼麼很顯然不是什麼純真女兒,她果斷打斷汪若戟的話,道:「爹,你想說什麼?」茶爐里的沸騰聲終於達到了最大,肆意宣洩的茶氣開始升騰、奔流,將汪若戟緩緩抬起的祥和溫潤的視線,折射出一片幽幽的黑暗。「麼麼,耐心點。」他說,「可最後,小漁夫還是死了。告訴我,為什麼?」些許時光的紋路在汪若戟的眼角唇畔印畫,將他年少時絕代的風華皆隱匿於現在靜暖的笑容里,宛如一個最溫柔的父親,亦如一個諄諄良師。

  這時,汪若戟身後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染霜身後。並不是用瞬移,而是仿佛他本來就在那裡一般,自然而和諧。而在染霜脖頸上的那把尋常柴刀,斑駁的鐵鏽在一片溫潤靜斂的肌膚上,突兀得像是魔鬼的鱗片。那個父親,良師,又將一樣白慘慘的細長骨釘推到了墓麼麼的面前,依然慈和地問道:「為什麼呢?」

  明楚小盅,高溫蒸煮三道,濾渣,靜置待清,茶舀出一分,留兩分,飲中部至純一分。汪若戟把至純的那部分茶水倒入墓麼麼的杯子裡,等待著她的回答。時間緩慢流逝,墓麼麼從染霜脖頸那把柴刀上收回視線,落在那枚骨釘之上,又落在那杯茶里,已可見茶氣似已冷淡。「爹,你好像弄錯了一件事情。」墓麼麼聲音很平靜,「染霜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你拿他要挾我,是不是有點蠢。」

  「呵呵。」汪若戟笑出了聲,有些訝異地望了望染霜,「真是個乖巧的孩子,看來竟什麼也沒跟你說。」他把視線落在墓麼麼臉上,道:「他啊,不過是一個送信的。送完信之後,他於我而言,就不過是一顆區區三化的廢棋了。」她的笑容隨著他緩緩說出的話慢慢凝固,最後以一個完美的姿態定在了她的眼角。「可你不一樣。」汪若戟慢悠悠地端起他面前的茶盞,「我的廢棋,對如今力量單薄的你來說,是鋒利的刀,亦是強橫的盾。更何況有朝一日,染霜會是你最忠誠的家犬。只要像當初對我一般向他說出你和……」他噙了一口茶,唇齒里有些意味不明,「和牧畫扇的淵源。」

  這個名字說出來的時候,就連染霜身邊那拿柴刀的農夫,木然的表情都有一瞬間鬆動。染霜面前的那杯茶盞,迅速蔓延上一層白白的霜,頃刻碎裂。從汪若戟將他當成一顆棋子時,也未曾見他有過波動,可如今……仿佛在這瞬間凝滯的氣氛里,墓麼麼一聲輕若無物的喟嘆,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小漁夫死了,因為他爹背後捅了他一刀,和官老爺達成了更低的價格。」她回答。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聰明的回答,錯。」「小漁夫死了,因為朝廷發現了他們的交易,把官老爺給查了。」墓麼麼並不去看染霜,而是喝著茶,不急不緩。

  「利益決定殺意,不錯的回答。」汪若戟放下了杯子,而染霜身邊的農夫也放開了他。墓麼麼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可汪若戟的視線緩緩落在了她面前的骨釘上,話鋒陡然一轉:「白少主倒是個多情的風流種。」

  「黃帝把白韞玉放在我身邊的目的你比我更清楚,你會因為我今天做的一點點事情大動肝火把氣撒到白韞玉身上?你捨得這麼大好的機會去撕破和黃帝之間的平衡?你這麼摳門,不會捨得。」墓麼麼倒是語氣平和,笑容依舊。「我的確不捨得。」汪若戟淡淡地說,「但是你回答錯了。」

  嗡!墓麼麼手中的杯子裡,無風,卻起了一層又一層漣漪。她唇畔的笑意漸漸斂去,眼角的蛇紋卻愈加生動。久久,她說:「因為官府老爺吃了小漁夫的魚,更加勇猛有力,看不上了自己的結髮夫人,去納了妾。官府老爺的夫人,把小漁夫給殺了。」啪啪!汪若戟拊掌讚嘆。「不愧是我最得意的門生。」他笑容里是毫不掩飾的贊意和愛憐,「你說的沒錯。很多時候決定生死的,不是背叛,不是金錢,亦不是利益。可能不過是一場意外,一場毫無根據的遷怒,一個和你畢生都未見過的人。」

  「我一生都在避免這種意外,一生都在避免來自陌生人的惡意,在規避隱匿在暗處不發的微小之物的殺意。所以我尊重每一個卑微的人,尊重每一個渺小的事物。因為或許下一秒,我就可能被一個乞丐用他手裡的飯碗砸碎了腦袋。」

  「可我突然發現,你從來沒有學會這個。」汪若戟嘆了口氣,「你總是去在意那些大人物,那些大事件。所以你行事無拘無束,比男人還要大氣還要瀟灑……」

  墓麼麼沉默著聽他娓娓而談,見他刻意停頓等她分辯,她才慢慢說道:「難道不是你讓我去當你的擋箭牌?我以為你希望看見的是我把這潭渾水攪得天翻地覆。」

  「是,我是有如此之願。」汪若戟指尖輕輕勾勒著手中杯子的弧度,垂睫淡笑,氣斂神安,「可我並不想我的擋箭牌還沒發揮作用呢,就被一些宵小之輩用不起眼的石頭給砸碎了。」

  「我明白了,你覺得我今天不該殺游一山。」墓麼麼反問。汪若戟搖頭:「就算不是游一山做的,這事兒背後也不可能少得了樞星台。敢加害於你,死不足惜。所以你殺他,殺得沒錯。」

  「那你意思,我今天不該殺這麼多人了?」汪若戟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你今天殺的人太少了。」

  「那就是我該殺了赫連蒼煜。」

  「你殺他幹嗎?就算你心裡覺得這事和他有關係,也不能下殺手。畢竟,那是你爹我高價請來的幫手。」他好似在教訓自己不懂事的小女兒一樣,有些嗔怪。「懸松樓背後好歹是山海集的人,你不至於連這個盟友都不想要了吧。再說了,那些路人背後的門派,你得罪的人也太多了。」墓麼麼冷笑著反駁。

  「你為何要殺他們?他們也不過是無辜百姓。」汪若戟又是搖頭,「你身邊的人,總應該有個人站出來替你扛下殺游一山的罪。你為何不把白韞玉或者染霜殺了?哪怕是聖帝追究下來,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今天這事是你乾的,也沒人敢說你一句不是。因為你畢竟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畢竟,你是個凡人,你殺不了那些人。而染霜的作用就是助你生,替你死。至於白韞玉,染霜可以做到,他自然也可以做到。黃帝不會為了這件顯而易見的事情和我撕破臉,有些人,比如你爹我還能光明正大地討伐韜光谷。染霜也好,白韞玉也好,都可以完美地成為你轉嫁仇恨的替身。可你,就這麼白白地浪費了。」他輕描淡寫的聲音,徐徐而談,好似在悉心教導一個未成年的幼女。

  啪!轟!汪若戟面前出現了一道透明的光障,擋住了他面前掀翻的茶桌、茶杯,以及四濺而出的茶水。那個農夫手裡的柴刀已抵在了墓麼麼後心窩,尖銳的鋒芒刺得她體內血氣不停地翻滾。

  可她站著,靜靜地望著汪若戟,面不改色,沒有一絲一毫微笑。「汪若戟,你別太自以為是。」

  汪若戟嘆了口氣,幽幽吹了口杯子裡盪起的茶氣,目光深邃地望著她,眼角流淌著緩淡的笑意。「原來如此,你並不是沒想過這麼做,而是你沒有這麼做。為什麼呢?」他好像有些疑惑,四下環顧。屋子內的擺設簡單而乾淨,一眼可見內室的書桌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本棋譜。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墓麼麼,並沒有繼續追問。

  「也罷。」他說,「總算是沒有辱沒我對你的教導。」被墓麼麼一把掀翻的茶桌,斜躺在地上,隨著汪若戟站起來的動作,有些不穩地顫動。他彎下腰,把手裡的茶杯放在了那翹起的桌腿上,讓人愕然的是,一個斜著朝上完全沒有任何平穩支點的桌子腿,竟穩穩撐住了那個小巧圓潤的茶杯。茶杯里的水,丁點漣漪都未起。

  「天色這麼晚了,麼麼你該回了,不要久久在白少主房中叨擾。」他推開門,留下一句話,便帶著那農夫消失在了門外。杯子掉在了地上,碎了。留下陰影里的墓麼麼,靜靜地望著那潑灑在地上的液體,眼神里是一片冷漠和死意。明明是普通凡人,卻能輕易做到一個連大宗師都不一定能做到的舉動。汪若戟,你身上果然有不少秘密。她眼神一凜,下一刻,從儲物袋裡掏出一個普通的蘋果。

  咔嚓!「汪若戟說得可對?」一直沉默的染霜突然開了口,「你和扇尊有淵源?」墓麼麼挑眉不理,望著手裡那個咬了一口的蘋果,她的牙印下,緩緩出現一行字來。「和我做筆交易。」她緩緩笑了,捏著蘋果邊走邊吃,將身後染霜的追問置於腦後渾然不顧。樞星台死了個簿尹,這個消息像是一鍋熱油里炸開的水滴。

  聽說死狀極為悽慘,懸松樓的大掌柜聽松當場暈了過去,所以並不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並且,他是死在了山海集管轄的九百井陌。目擊者很多,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更何況,目擊者多數是些看不懂化力和幻術的凡人,至於那些店主——該死的商人們老奸巨猾,紛紛表示一有騷動就立刻關門大吉了,根本沒有見到些可靠的消息。

  聖帝震怒,命令山海集和疏紅苑必須找到犯人。山海集找了整整七日,也沒有找到所謂來自奇怪外陸的犯人,連疏紅苑都沒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於是,事情就成了這樣。沒有人在乎事情的起因、經過和結果,也沒有人在乎最先死的是苗家分家的一個小霸王,甚至沒有人在乎苗家的長老也死了一個。

  也不能全然這麼說。畢竟五日後,苗家分家的張夫人,也就是苗小五爺的親娘,把懸松樓一把火給燒了。燒完之後,自己綁了自己,跑到了山海集門口,告命狀。本來不過是死個長老,死幾個苗家人,說實話,在隆天城這個地界上,就是戍城苗家的本家公子死上一兩個,也不會有什麼大風浪。畢竟戍城遠在西北,強龍總是沒有地頭蛇勢大。可事情的結果是,太宰出面了,而且親自接待了張夫人。

  「所以說,事情就是這樣。」墓麼麼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的赫連蒼煜說,「現在滿城都在抓你,你確定你還要這麼招搖地住在我家?給我爹上貢了多少靈石我爹才願意的?」

  「在你心裡霸相爺就是這種人嗎?」赫連蒼煜看不出這些日子裡東躲西藏的狼狽模樣,反倒是心情不錯的樣子,看墓麼麼挑眉根本不信的表情,半天才吐出倆字,「一萬。」

  「額。」墓麼麼差點沒讓葡萄給噎死,搖頭嘆氣,「我爹果然黑心。」赫連蒼煜眼神表示贊同。「看來以後我要多向他學習學習,我心還是太軟了。」

  赫連蒼煜有些失笑地輕嘆了口氣,說:「墓貴子倒是氣定神閒,臨危不亂。」他視線落在了墓麼麼桌子上的幾張紙上,上面畫著一些奇怪的符咒。「張夫人說了,殺游一山和他兒子的是一個綠眼睛的小丫頭。可現在看來,你倒有閒心研究起了煉丹。」墓麼麼並不理會,淡道:「想不到尊貴的赫連倒是涉獵很廣,連煉丹符都能看懂了。」他不置可否。

  「你要和我做什麼交易?」墓麼麼擦了擦手指,已褪去了一身懶散。他沒有說話,倒是站起來走到花壇旁,氣定神閒好似在賞花。只可惜花壇里枯枝敗葉,顯然這個院子的主人不是什麼喜愛花草的人士。

  「我這裡,沒有我爹的小蟲子。我們之間的談話,除了你我,無人會知。」墓麼麼淡淡地掃過面前的花壇。他依然沒有說什麼。

  墓麼麼輕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樣物事:「這個東西叫囚蹄,久煌海的東西,作用相當於密閉結界,可密音阻識。」

  「墓貴子手段倒是不少,怪不得先前只是憑藉一顆小小的奇特珠子,就破了樞星台大名鼎鼎的星河界。」

  「就那種級別的東西,也好意思自稱星河界?呵呵。」墓麼麼絲毫不遮掩嘲意,收起囚蹄,道,「你可以說了,你的交易。」

  靠在窗戶旁的赫連蒼煜,聲音有些冷漠:「侍冥,你太令我失望了。難得我為你製造了這麼好的機會,你竟然就這麼浪費了。」

  「尊貴的赫連,誰能預料到樞星台的人會出現?我只是告訴了苗家的人,墓麼麼會在那裡出現而已,本來只是計劃讓他們出面——可沒想到,這幫蠢材雇用了殺手就算了,還搬動了樞星台的人……」

  少女嬌憨的聲音並沒有將她面容上猙獰的表情斂去分毫,反而襯托得那雙被殺機浸透的眸子更加可怕。

  「計劃本來是他們雇用殺手,我趁亂帶走她。可沒想到,他們還請來了樞星台的人,連我藏身的地方都被他們預知到了,我也是殺了好幾個高手才逃出來的。」

  「可惡的,陰險的,狡詐的平陸之人!就應該把他們的血全部放掉,把他們的肉全部醃成醬肉!」侍冥恨恨地說,面前的兩個花瓶仿佛被空氣中看不見的利爪撕成了碎片。

  「那你呢?你這個驕傲的巔海之國的人,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平陸之人的油嘴滑舌,滿嘴藉口。」赫連蒼煜毫不留情地駁斥,「說到底我也有過錯,竟沒想到樞星台的人也想插上一腳。」

  「狡猾的平陸之人。」他嘆了口氣,目光望向窗外花壇,莫名想起了那個少女嘴角淺淺的酒窩,「侍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四日後,就是聖帝賜靈日了,那時,墓麼麼不可能還會藏在霸相府這個龜殼之中。如果這次你再失誤——」他望著侍女面上一閃而過的警懼,不知不覺竟止住了話語,輕輕搖了搖頭。

  他轉過身去,負手望著遠處,心緒竟再也不能安寧。原來墓麼麼說的話,竟是可以影響到自己的嗎?那個奇特的少女,一直讓他刮目相看無法猜透,伶牙俐齒,卻並不令他厭煩。一切,只等四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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