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蜻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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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轟轟!果然,那三枚看似不顯眼的毒刺,是那刺客真正的殺意。煙塵繚繞褪去,赫連蒼煜竟被攻出了百米之遠,左膝半屈,額角已有細密汗水,左肩、左腿,鮮血直流。他漠然直起身子,眉頭緊蹙,目光直視著不遠處的一個地方,聲音威冷:「不好意思墓貴子,剛才力氣用大了,怕是捏痛你了。」

  「你快把我腿都捏斷了。」墓麼麼這才吃痛咧嘴道,眼眸微轉,審視著他身上為自己扛下攻擊所受的傷口,好似有些心疼,「疼嗎?累嗎?」赫連蒼煜挑了挑眉尖,這才看她,好似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墓貴子這般看不起我。」

  「我就是禮貌,你不用當真。主要是我挺疼也挺累的。你快點搞定,我好回家睡覺。」赫連蒼煜呼吸一滯,深深看了她一眼,笑意有些僵硬,久久,張開了手,手中的彎刀就這麼懸停在了他身旁。「墓貴子倒是爽直誠實。」一個實字剛落,赫連蒼煜身旁懸停著的彎刀,忽然像失去了加持一般被重力拉扯直接從空中掉落。可他並不在意,再次摟緊了墓麼麼,如同散步一樣信步朝前慢慢走去。

  「你刀掉了。」墓麼麼回頭道。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兀自朝前走著。「你不去撿嗎?這麼貴的刀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果然財大氣粗。」赫連蒼煜的腳步登時一頓,隨即繼續朝前走,邊走邊說:「墓貴子真是個妙人。」

  「不,我是窮人。」她嘆氣。「哈哈。」赫連蒼煜的笑聲在空中迴蕩。他笑聲還未落,自他們下方忽傳來一聲聲慘叫,成片的神魄自他們腳下升騰歸天,五顏六色的神光,瑰綺如虹。

  她有些微怔。四周被染上絕望和死亡的雲煙,自這個男人身旁掠過時,都受驚一樣瘋狂四散逃竄,那些神魄在他巍如山脈一般站定的身軀旁,皆臣服,皆死寂。他仍是笑著,瞳間一片青山深澗,無雲無霾。他微眯著的眼睛緩緩睜開,宛如蟄伏了一整個洪荒的上古凶獸。伸手,有一道血紅的光刺穿雲層,落他手心。「貴子既等急了,我就殺得快一些好了。」他淡淡地說。有寒光閃出,輕且寧,好比蜻蜓小翅,輕輕掠過她的睫。

  轟轟!她翠瞳里靜靜地倒映著遠處熊熊烈烈騰於空中的巨大煙塵。一道比一道更烈,不過輕如蟲翼的刀芒而已,竟撕裂了那刺客每一處瞬移的空間。她回過眸望著平平靜靜的赫連蒼煜,發現他根本不在意那刺客,而是不知何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墓貴子還有什麼要求?」墓麼麼看著赫連蒼煜笑意里狷狂滿滿,伸手把自己已破裂的面紗摘去,笑意和暖。「我要活的。」果然,他狷狂的笑意一下有些凝固。久久,一個口哨,刀回,一隻小獸出現在他身旁。也不用言語,那小獸就靈敏地衝著那邊慘烈的戰場飛了過去。半天,小獸空手而歸。赫連蒼煜的臉色有些難看,轉頭望著墓麼麼說:「墓貴子下次記得提前說。我突然收手,倒是讓他鑽了空子給逃了。」

  「怪我咯。」她笑得輕鬆。「好了,放我下去。」斜倚在牆上閉目調息的白韞玉忽然睜開了眼睛。太好了。她沒事。可他卻不自覺攥緊了拳。墓麼麼嬌呼一聲從赫連蒼煜身上跳了下來,朝白韞玉和染霜走來。她簡單地看了一下,發現白韞玉和染霜都沒有大礙,於是並沒有立即去找他們說些什麼。

  本來熱鬧熙攘的長街,現在空無一人,門店俱是閉戶不開,只有他們這裡一片血腥狼藉。四下橫七豎八躺了不少屍體,有那個苗家侍衛的,也有一些隱匿其中的殺手的。傷者也不少,比如結界外的車渚和游一山,看起來都掛了不輕的彩頭。墓麼麼心下有了大概,於是轉過臉來,笑意盈盈地望著面前仍然封閉著的星河結界,像是得了什麼有趣的事物一樣,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些微弱的星子。

  「游大人。」她緩緩抬頭。調息中的游一山這才睜開眼睛,望著結界裡的少女。先前遮著面紗,看不清楚容貌,這般看來,倒也不過是一個玩性有些大的小女孩而已。「何事?」他懶得多說什麼。墓麼麼輕點其中一顆星子,晶晶閃閃的亮光將她翠眸映得分外清透純真。「都說樞星台十八位簿尹,皆可預估未來。」

  游一山根本不願理她,反而是旁邊的車渚捂著受傷的胳膊說道:「大膽狂徒,你竟還沒逃走……你殺了小五爺不說,還雇用了殺手試圖連我們一起謀害!連游大人都不放在眼裡!謀害朝廷命官,你可知是何罪?」白韞玉怒目,道:「我們雇用了殺手?可笑!我家貴……」還沒來得及說完,墓麼麼就打斷了他的話:「游大人,我在問你問題。」少女的聲音輕輕脆脆,伴隨著她臉上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宛如秋日裡熟透的梨子,甘甜可口,可在肅殺到有些寂寥的環境裡,矛盾之中又有些詭異的冰寒和狂妄。

  「你……」游一山忽感知到了什麼一樣,眉間輕皺,望著她一會兒,點了點頭。墓麼麼咯咯笑了。「果然厲害。」她贊道,「那能預估到今天某個人來九百井陌逛街也不是難事吧?」

  「不難。」他有些搞不懂她說什麼,只全然隨她說著。「那預估到某個人占了別人定下的廂樓也不是難事吧?」游一山一愣,緊緊閉上了嘴,憤而閉目再不予理會。可墓麼麼步履款款,道:「能預估到某個人會殺人也不難吧?能預估到某個人還會被人保護起來,也不難。」她慢慢說著,根本不管一旁的人聽出了些許端倪,看向游一山的眼神有些奇怪。游一山終於忍耐不住這般眼神,憤然道:「小丫頭你好大膽!敢誣衊我堂堂樞星台簿尹!從我侍星而命就立下誓言,不可利用星台犯下殺孽!你一個野丫頭,有何德何能逼我破戒?」墓麼麼搖了搖頭:「也是。」

  「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挺好奇的。」她轉過身來,走到赫連蒼煜身旁。游一山根本不予理會。「游大人。」她頓了一下,抱住了赫連蒼煜的胳膊,小鳥依人似的倚在他臂上,沖游一山轉眸微笑:「你能預估到車長老的死期嗎?」滿場皆寂。大家都有些愣怔,仿佛想去追尋她眼裡那種可笑的不自量力的狂妄。「黃毛丫頭我看你是找死!」車渚怒極,「我可是戍城苗家的長老!你敢這麼狂妄!」墓麼麼也不看車渚,繼續問道:「游大人,我問你話呢。」

  「你……」游一山顯然讓她氣得話也說不出了。身旁的赫連蒼煜目光淡淡地看著面前的星河,道:「我們一族,不喜和幻陣結界打交道,尤其這個,還是兩者的結合體。」墓麼麼仰起臉來望著他:「結界?幻陣?我怎麼沒看到。」然後,在眾人震驚的視線里,有一道亮潤的光芒,在那片星河之上,宛如一把看不見的迅猛利刃,以常人無法捕捉的速度在星河之間來回穿梭。

  噗!游一山仰面吐出一大口血,他捂住胸口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的情景:他的星河結界,宛如風中吹散的灰塵,四散而逃。赫連蒼煜挑眉望著面前發生的這讓人無法置信的一幕,看著對面那些面色蒼白的人,輕笑道:「你確定要我這麼做?霸相爺不會喜歡的。」墓麼麼鬆開了他,背對著他走向了對面的人群。「尊貴的赫連,你先前答應我的,全部殺光,一個不留。」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柳絮一樣飄散在風裡。從她身旁飛出三道光芒,帶起一片獵獵的風,將她輕輕曳動的裙擺吹成了一隻迎風飛舞的蝶。蝶影翩翩,覓一處血紅的花叢。她安然走過一片刀光血海,靜靜地站在癱軟在地的游一山面前,蹲了下來,伸手抬起他的下頜,說:「游大人,車長老說,他很失望你沒預估到。」話語間,噗嗤幾聲刀入血肉的聲音。

  車渚怒而圓睜的眼睛裡流出汩汩的血,灰暗一片,卻死死盯住了他們。游一山戰慄著從車渚的屍體上挪開視線,顫抖著嗓音看著墓麼麼說:「我是樞星台的簿尹,千年也難選出一個的不世之才,你敢動我,我聖帝煌尊會讓你九族都受陽炎的生烤!」

  墓麼麼拍了拍他的臉,忽仰起臉來看著背後的赫連蒼煜說:「你看就像我說的,羊羔的咩叫,真是一點都不好聽。」赫連蒼煜甩了下刀上的血,聳了聳肩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游一山望著那個可怕的男人,不停地朝後挪著,狼狽的臉上滿是驚恐。「游大人,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墓麼麼也不攔他,任憑他連滾帶爬地摸到了牆根。她站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側過臉來,望著他:「樞星台簿尹,可否能預知到自己的死期。」

  游一山縮成一團,被恐懼淹沒的臉上涕淚橫流,他忽然想起來,剛才在樓上看到的那抹銀光。銀光微閃,對面的少年還在笑著,眼神還在外面飛著,突然他耳旁一縷髮絲慢慢騰空,他那個笑容傾斜了。他震驚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甚至來不及去探究,究竟是誰在一瞬間殺了那個少年。現在,他知道了。那個少女微斂衣衫,轉身離開,濃烈的日光將她的影子拖成一片清晰的黑暗。他看見那個少女離開時唇畔的淺笑,也看見了他生平見過的最兇殘的惡魔緩緩露出了獠齒。

  墓麼麼瞥了一眼抓住自己胳膊的白韞玉,道:「玉兒的手不疼了?」白韞玉垂眼看著她,壓抑著自己在她凶狂煞意下的劇烈顫抖,眉頭緊蹙,滿滿擔憂。「麼麼,別這麼做,連你父親都要對樞星台禮讓三分,你又何必和他們結下死仇?這個游一山雖然和剛才那個孩子一樣是二化之修,可性質完全不一樣,千年也難選一個簿尹啊!」

  「你殺了太多人了。」一直靠在牆上沉聲不語的染霜也罕見地出言阻止。她眼波淺淺地望著白韞玉:「然後呢。」他喉頭有些緊,壓抑著某種情緒:「已經死太多人了,這些人有很多罪不至死。更何況,今天的事情蹊蹺得很,我不知道游一山是否說了實話,可萬一他真的沒有參與其中……」

  「你不知道嗎?」墓麼麼打斷了他的話,似笑非笑,「可我知道啊,我知道不是他。那又如何呢?」她輕輕地眨了眨眼:「你被燙傷了,這一個理由足以。」遮陽的雲翳漸逝,艷陽似羽,為墓麼麼瑩白的臉龐籠罩上一層暖暖的光。隨她輕笑低語,眸里終有一片再也裝不下的溫暖,緩緩溢出。可她身側的白韞玉只感到刺骨的寒冷,鼻子裡全是濃烈的血腥,耳朵里還殘留著那些人的絕望慘叫。「所以這一切,只是因為我?」他聲音有些顫。墓麼麼笑得如銀鈴一般:「玉兒說信就信了呢?當然不是。」她抽出了手臂,稍稍抬起,寬大的絲袖滑落至她臂彎里,她緩緩揚起兩個手指,輕輕點了兩下,似為他撫了一曲最美的箏曲。

  一道冷光。一道血花。一聲戛然而止的慘叫。白韞玉呆怔在原地,她經過他身邊說的那句話,輕描淡寫地落在了他的耳里:「是因為我知道,你明明可以躲開的。」

  「既然玉兒這麼不信我的心意,我怎麼也得好好證明給你看看。」她緩步踏著一片血海屍體走過,一如她來的時候一樣興致勃勃。「滿意嗎,我的玉兒?」在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里,白韞玉再也按捺不住心神俱震,捂著嘴跪了下去,血絲從他指縫裡不斷滲出。

  染霜經過他的身旁停了一下,說:「你早就該知道,她是邪魔,亦是惡鬼。」車輦里薰香繚繞,絕品的香料,已將他們身上的血腥消弭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尊貴的赫連,我不是告訴過你了,你這般盯著一個未出閣的貴子看……」墓麼麼懶洋洋地緩目望來。「欠殺?」赫連蒼煜倒是學了個乖,還能接上她的話茬了。「不。」她撥開額前垂散的亂發,翠眸濕漉漉的,「是要交錢的。」

  「哦?」他笑意滿滿,比起剛才的肆意狂猛,此時倒是斂眉安目。「畢竟,我殺不了你。」她倒是誠意滿滿的樣子。他爽聲笑了,靠於軟墊,一直臥在腿上的異獸退到旁邊軟墊上趴伏。昏暗的光線將他精緻的輪廓打磨得似埋於大地多年的王座,不用時光來剝落,沉澱了千年的威嚴就已張揚。

  「墓貴子對我起了殺心。」她輕聲嘆了口氣,睫毛顫顫地似有懼意:「很明顯嗎?」他以挑唇代替了回答。墓麼麼嬌俏一擰眉,聲音軟軟的,撒嬌一般:「所以說,你們男人的話總是不可信的。前一刻還死心塌地要追求於我,下一刻就翻臉不認人,因為一點小事就立刻翻臉,嘖嘖。」她唇齒里潤得像是滑過了一顆蜜棗,「真讓人傷心。」

  「墓貴子氣度不小,起了殺心也可以稱之為小事。」赫連蒼煜口氣似乎流露出些許無奈。墓麼麼掀起眼帘,睫毛一挑,翹得好比樹上剛被風撫開的嫩芽,純善良靜地望著他。「當然是小事了,怎麼說也不過是嘴皮功夫沒有付諸行動不是?」她稍微頓了一下,好像還有些苦惱,「比起某個男人對那個女人下的死手,難道不算小事中的小事?」

  豪華奢侈的車輦走過上好平潤的地面,車軲的聲音低緩而細小。可在這時,車廂里除了這般低不可聞的聲音,就死寂一片。直到赫連蒼煜呼吸漸平,笑聲從喉嚨里慢而緊地滾出。

  「我族自古流傳一句古訓:蒼樹知根入沼而古,幼蜱貪遠血食而卒。你們平陸倒是有一句類似的話,知止則不怠。」隨著赫連蒼煜話音漸平,他周身那種有些重的陰霾反而淺薄了不少。那隻小獸發出呼嚕嚕的聲音,隱隱悍色時而滑過它尖銳的三角瞳孔。

  「我赫連蒼煜今日事事都遵了墓貴子所託,光明磊落,不敢怠慢。可墓貴子為何要事事刁難,夾槍帶棒?難道我就這麼不入你的眼嗎?」

  「想不到尊貴的赫連不僅隱瞞了實力,還隱瞞了滿腹才華。」墓麼麼手指輕輕遮在唇上,輕笑亦是輕贊,「反而是這個脾氣倒很坦誠。」赫連蒼煜眸里的奇特藍色光芒陡然一停,嘴角笑容頗有深意。

  「看來墓貴子有話想談。」這時,墓麼麼直起身子,端坐榻上,抬目直視著他,斂去周身靈動,不卑不亢。「既然尊貴的赫連總不願意挑破了說,那不如我來當這個拙人也好。赫連蒼煜,今天是你安排的這一場殺局嗎?」

  「不是。」他回答得乾脆至極。墓麼麼表情平靜,繼續問道:「你我皆知,今天這事不是游一山能做到的。既然這樣,我再換個問法。今天這一切,有沒有你的參與。」

  「沒有。」他的回答仍然乾脆而直接。墓麼麼沉默了一下。「那既然你赫連蒼煜既沒有主使這殺局,又沒有參與其中,為何能如此準確地把我邀請到這場殺局之中。」

  「首先,這麼明顯的巧合一看就是為了陷害我;其次,我若是想殺你還不想承擔責任,我有一萬種方法;最後,我有何要殺你的理由?」赫連蒼煜右手拿起一個蘋果,在手裡無目的地來回拋玩,聲音娓娓道來,似壺中之茶流入杯中那般自然順暢。

  「好。」墓麼麼點了點頭,承認他說得邏輯通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你不是為了殺我,那麼為何要帶我來這裡?」他攥住了蘋果,掀起眼帘:「墓貴子說得沒錯,很多東西都可以隱瞞,比如我的修為。可也有很多東西是無法隱藏的——我的脾氣。也比如,我的心意。」

  墓麼麼望著他。他也在靜靜地望著她。眼窩很深,笑意很淺。鼻樑很高,聲音很低。眸影很深,眸色很淡。有光從窗隙間偷偷鑽入,於是玉冠的湛藍,銀絛的粹亮,在他眉眼間洶湧成一片碧海藍天的純澈摯然。「是嗎?」良久,她只說了這兩個字。沉默,便吞沒了他們之間有些古怪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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