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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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霾深處一片鴻聲,躺在馬車裡的人有些費力地睜開眼睛,撩開車簾。遠處斷雲殘碧,雖馬蹄陣陣往前奔去,也絲毫未追近那地平線一分。他有些勉強地坐直了身體,胸腹內的傷將他好容易擠出的笑硬生生卡成了一道冷嘶。聽見他的動靜,門帘撩開,趕車的那人伸進一隻枯樹枝一樣的手來,隨手扔進來一壺酒,聲音古板而陰測:「鴆小子,別怪師傅薄情不讓你死在那洞府里。」那人充耳不聞,打開木塞猛灌了一口,嗆得他血氣有些不穩一陣咳。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靠在了馬車上,視線飄出窗外,嘶啞的聲音倒是有些磁性。

  「我已照主子說的做了,那老鬼物並沒有察覺。」

  「嗯,算算日子,主子應該已收到信了。」那老者不咸不淡地應了。

  那男人看著遠處不斷拉遠的景致,沉默了很久之後,問:「你把我帶出來多久了。」

  「算算日子,也約莫半個月了。」

  「你可碰見……」話到一半,他就啞聲,又悶了一口酒入腹。那老者沒有立刻回答,似乎思忖了一些旁的事,說里有些不清不明的意思。

  「鴆小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我可以不問你這些年都去了哪裡,又去殺了些什麼人……但是,你若讓主子知道,你知道結果會是什麼。」

  那人咕嘟咕嘟把酒灌入了肚腹,把酒壺朝車廂角落隨手一扔,懶得搭腔。隨手把身上不若布拿起,在眼前看了一眼,就蓋在了臉上。不若布厚重而熟悉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上面曾沾染過無數人的血。有敵人,有摯友,亦有……可如今,他於一片黑暗裡恍惚見到了一條已泯滅了數年的星河。華美的,璀璨耀眼的,以及暗淡死寂的。聽說本屆青藤試很是精彩,可那又如何?這世間千般精彩萬般盛烈,都不及一個人微笑時唇角的酒窩。此番歸去隆天,世上最具凶名的殺手終會回歸。

  他閉上了眼。白韞玉一大早連早膳都沒用,喝了兩杯清茶也沒把胸口鬱結給緩解一些。可他對面坐著的兩位一個比一個看起來悠閒愜意,要不是身份在這裡,其實和尋常父女喝茶聊天無甚區別。「要三套隨行符,一套標識在臨仙門,一套霸相府的,一套弭井的。每套兩張。」墓麼麼端著茶悠悠地吹著。汪若戟則乾脆站了起來,笑:「咱家這事向來不是我管,你去找陸三管家就是。」

  「未出閣的大小姐給自己的父親匯報一下行程那不是應該的嗎?」墓麼麼言淡眉輕。你還知道自己是個沒出閣的女人啊?還大小姐……臭不要臉。白韞玉在內心翻白眼。汪若戟沒聽見一般,提壺又給白韞玉淺斟了茶,眉目舒緩。「白少主這些時日可還習慣?」白韞玉忙起身躬禮,得到汪若戟目示他坐下,才趕忙低頭喝起了茶水,自是充耳不聞這兩人到底想說什麼。這一大一小狐狸說話總是藏著掖著的,他可不想夾在中間被哪一邊拿來當話頭堵一把。雖然他數次看向汪若戟,想表達:你快管管你閨女啊!你閨女要去臨仙門砸場子啊!她這是要把隆天給攪個天翻地覆!可瞅著汪若戟這模樣,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一個字。可這二人好似到了跟前,又不說這個話頭了,反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別的。

  比如說,「白少主最近氣色不錯,看來我家小女還是行事較為妥當,總算也是給黃帝尊上一個交代了。」汪若戟笑眯眯地看著白韞玉。白韞玉幾乎是擠出一個笑來:「墓姑娘對我很好……非常好。」然後意味深長地看著墓麼麼,「只是今天,我有點不太舒服,總有些頭暈眼花的。」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墓麼麼就萬分關切地放下茶盞,走到他身旁,說伸手就伸手,說摸他臉就摸他臉,邊摸邊說:「除了挺滑嫩的,不熱。」瞅見汪若戟嘴角的笑意更深,白韞玉的內心已是麻木到無畏了。算了。好在他是個男人,不會擔心嫁不出去。汪若戟瞥了一眼不遠處急匆匆走來的陳鷺,起身道:「你們早些回來吃晚飯,今兒聽說麼麼還專門讓後廚給白少主熬了補湯,莫要浪費了。」

  白韞玉恨得那叫一個牙根痒痒,撇嘴看著滿臉都是愛的光輝的墓麼麼,真是五味雜陳。還補湯,感情你今天不把我坑廢了不算完是不?跟墓麼麼去臨仙門,白韞玉是絕對不要去的。所以在她去找陸三管家取隨行符的時候,乾脆挑明了話說:「墓姑娘,我不會跟你去臨仙門的。」墓麼麼這時已遠遠瞅見了在門庭里候著的陸三管家,邊朝他那走邊說:「我知道。」白韞玉一直懸著的心好在是有些緩和,腳步也輕快了一些。陸三管家見到他們,躬身施禮道:「聽輕瑤、小福說二位準備去逛逛這隆天的九百井陌,車輦、瓏札、細點和瓜果都已準備妥當。」說完視線在白韞玉臉上停了一下,又友好恭謹地施禮道,「我家貴子喜靜,便只配了車夫隨行,侍從也無須跟著,望白少爺見諒。」白韞玉報以謙和一笑,翩翩有禮:「陸三管家費心了。」

  「等下,我爹讓我來拿隨行符的。」墓麼麼打斷了他們兩個人,笑意有些發凜。陸三管家很顯然疑惑了:「沒聽老爺安排啊……」

  「我爹說府里這些東西都是陸伯伯你來操持的。」陸三管家有些苦笑:「隨行符這種貴重物品,沒老爺的手箋和大管家的簽字,我無權給貴子取的。更何況,就算貴子有了這兩樣東西,我也取不出來,因為府上的隨行符都是找指定的符師特意統一定做的,前幾天就讓老爺全部取走了,還沒來得及添置新的。而貴子你也知道,這個隨行符那是相當難做,我們府上指定的那個符師沒三五個月,是肯定做不出來的。」

  墓麼麼心情很不好。白韞玉雖然很幸災樂禍,面上還是平靜地勸道:「今兒不成就別去了,聽說你棋下得不錯,下上兩局?或者我帶你去逛下隆天的九百井陌,聽說你來隆天時日也不長……」

  「呵呵。」墓麼麼忽然冷笑了兩聲,把白韞玉的雞皮疙瘩給笑出來一身。「汪若戟啊汪若戟……怎麼不摳死你!不就是不想替我背鍋嗎?還耍這種小心眼子,我看不起你!」她憤然得很,眼瞅著罵人的話就快從嘴邊滑出來了,瞥了一眼白韞玉,硬生生地收了回去,登時又變出了一個嬌俏的笑臉。他剛下去的雞皮疙瘩瞬間又爬上來了。

  「白少主,我知道你不想陪我去臨仙門……可是啊,你畢竟簽了賣身契。」

  「賣身你……」他一口氣差點沒憋死,作為少主最後的涵養還是克制住了他差點又暴走的脾氣,冷硬地說道,「墓姑娘,你這就有點太過分了。」

  「哎呀怎麼又生氣了。」她倒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了,「都不聽我把話說完。玉兒,作為你的主子,管你借幾套隨行符怎麼樣?」墓麼麼朝他靠近了兩步,白韞玉趕緊退了兩步,幾乎脫口而出:「不借,太貴,不捨得。」

  「你堂堂一個白少主還在乎這點小碎銀子。」墓麼麼撇了撇嘴,「借我,我就自己去。」

  「你要幾套!」白韞玉從儲物袋裡掏出來一沓,無比乾脆利落地把隨行符放在她手裡,雙眼閃耀著感動的光輝。

  「臨仙門有好幾個山門,我都有,全給你,這是霸相府的,剩下兩套是空白的隨便填……」快點去吧,最好跟臨仙門門主幹起來,死不死無所謂,能關幾天是幾天,讓我清靜清靜!白韞玉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人這一喜悅吧,就跟喝酒喝多了一樣,容易上頭。所以他也沒在意接下來墓麼麼說的和做的。墓麼麼接過隨行符,剛開心沒一會兒,嘴角又一耷拉:「玉兒啊,你還是要陪我一起去。」

  「又怎麼了?」

  「我是凡人你忘記了嗎?我沒化力怎麼催發它?」墓麼麼無辜地看著他。白韞玉一想,是這個道理,都怪這丫頭太過古怪邪氣,所以老是忘記她其實不過是個凡人。於是他長舒一口氣,笑道:「這樣啊,沒事,我幫你催發,你進去就行了。」見墓麼麼點頭同意,白韞玉放心地在接過她手裡的隨行符:「你要去臨仙門哪個山門?」

  「你知道我要去哪個。」墓麼麼露齒一笑。他心下竊喜,真棒,果然是去那裡嗎?看來她真如自己所料,要整出一波大戲來啊。他爽快地翻出一張隨行符,食指凝了薄薄一層化力,輕輕點上,一道白色虛門慢慢浮現。「好了,你只管走進去就行。臨仙門這個山門距霸相府不遠,我會讓陸三管家派車輦去接你,你不用擔心回不來。」白韞玉看墓麼麼態度無異,心下安定不少,語氣也緩和很多。

  墓麼麼點點頭,走到門邊,提裙邁出一步,半個身子走了進去,回頭沖白韞玉笑了笑。白韞玉也難得對她和氣地笑了笑。看著她快要消失在門裡面,心裡已經開始惦念著昨天未喝完的酒和前天未看完的棋譜,心裡的喜悅緩緩爬上了嘴角。然而,他不知為何忽然覺得墓麼麼剛才回頭那個笑容有些不對的樣子……剛有了這個念頭,腿上腰上幾個部位登時一軟,化力忽然凝固。他錯愕抬頭,正看見本該已經消失在門裡的墓麼麼,伸出手來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白韞玉在臨仙門迎仙山主殿門前,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無比響亮的普天四海皆一句的國罵,驚動了殿外小童,也驚動了殿內的長老和弟子。身邊的少女,笑靨如花。「不愧是我的玉兒,知我心意不說,還體貼我是凡人,專門把我送到了主殿門口……嘖,真是感動。」墓麼麼聲音甜軟,面前主殿裡因他們而起的紛亂好似渾然不覺,眼波靜靜流轉,仿佛根本沒聽見白韞玉那句罵聲和他幾乎恨不能把她吞入腹的可怕眼神。白韞玉看著殿內外的人群,內心是一片慘絕人寰的悲涼,也顧不上旁邊人了,只是兇狠地盯死了她,憤怒地說:「墓麼麼,你太卑鄙無恥!背信棄義!喪盡天良!」

  墓麼麼瞥他一眼,隨即收回視線抬了下頜,平靜地看著面前殿內聚攏過來的人,朝前信步走去,邊走邊說:「玉兒這麼體貼地想讓我會會臨仙門的大佬們,我可不能掃了你的興致。」白韞玉咬牙,他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明知道這邪氣丫頭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不,是一肚子壞水,居然還掉以輕心了,那便罷了,為了讓她在臨仙門鬧得更大,他乾脆直接地用了一張標識在臨仙門主山門迎仙山主殿正門口!「兩位留步。」一白衣小童攔住了墓麼麼,面色有些狐疑又有些驚訝:能用隨行符來到這個位置的,定是臨仙門的貴客。只是這兩個貴客,面容俊逸卻渾身透著陰鷙的男子上來就是一句太過粗俗的話語,而年紀不大的秀氣少女又打扮得太過隨意,怎麼看都覺有些怪異。

  「請問兩位貴客所為何事?小子好去知稟一聲。」墓麼麼垂目禮貌一笑,淡道:「我來找藺門主。」那小童一愣,仰頭看著墓麼麼有些發呆,一時間也忘記了尊禮之數。「你?找門主?」墓麼麼並不在意,點了點頭。那小童犯了難,要是平常,他一定怒呵他們,命人將他們亂杖打出,可是,他又瞥了一眼旁邊即將消失的隨行符,猶豫了很久。就在他遲疑的時候,身後幾聲腳步響起,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說這聲音怎麼聽起來這麼熟悉,原來竟是白少主,可真是稀客啊。」

  白韞玉看見那人,眼角一跳,也顧不上凶神惡煞地看著墓麼麼了,硬著頭皮上前兩步,越過墓麼麼躬禮道:「風前輩。」墓麼麼倒是樂得閒散地在後面上下打量這個中年男人,身著臨仙門標準的門內常服,衣襟是葡紫線花,腰間配了一塊椴花菱墜,墜徽是月門,面靜略黑,眼目淺,有些混濁,鼻塌無山根,寬方下巴,眉間皺紋明顯,顯是個脾氣不好的主。

  風姓長老?那就是風知苦了。她心下瞭然,今兒值事的看來是他了。嘖嘖,居然沒碰見郭亮,她有些不滿意。風知苦看樣子很欣賞白韞玉,對他很是熱絡,也很是恭敬,三言兩語客套話過,尷尬全消氛,也並不提剛才他那句罵聲,也並不多看墓麼麼一眼。風知苦算是臨仙門裡比較平庸的一個長老,外界關於他的消息並不多,可這般看來,倒也是個人精。

  「只顧站外頭說話了,哎呀看我這腦子。」風知苦一拍腦袋,伸出手來,「白少主,請……」

  白韞玉臉色微變,眼角餘光瞥到身後墓麼麼只笑不語,後背涼颼颼的,乾脆一咬牙不進反退了一步,歉聲道:「風前輩,其實今天我不是要來這裡,一著急不小心拿錯了隨行符,太過粗枝大葉,實在魯莽萬分,望前輩見諒。」

  風知苦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無礙無礙,來得好不如來得巧,白少主今天來得正是時候,我帶你去見幾個貴客。」說完,還衝他擠眉弄眼地眨了兩下眼。白韞玉是有苦說不出,想半天愣是什麼也沒說出口,只得被風知苦給拽進去了。他這時回頭望著墓麼麼,目光盯著她,幾乎要在她身上燒出個窟窿了。風知苦這才瞥了墓麼麼一眼,笑道:「無須擔心,白少主你的侍婢也是可以跟著來的。」

  哎喲……白少主的小心臟差點沒停了。墓麼麼含笑不語,倒是跟著他們身後信步前行。作為臨仙門的魁門,迎仙山的主殿果然美輪美奐。雙闕門崖,中天十八柱,鳳樓十二角。滿殿主色為藕玉,浮色蓼青,時而可見碧青澄空懸於殿頂,垂下一串串碧色靜棠,其蕊如萬千玉絛,時有仙鳥從中飛過,仙獸隨地而棲,倒是好一個蓬洲閬苑。隨處可見的玉欄旁三三兩兩聚著些臨仙門的弟子,見到風長老一行人紛紛躬身禮讓,直到他們停在了一處樓閣門外。

  門開。三人進。樓閣內倒是一處雅苑,雖比起外殿奢華不足掛齒,可苑裡不遠處隱在一片綠竹里的高亭里,幾抹耀人的異色,倒是足以壓過外面那些奢華。風知苦衝著白韞玉露出一個分外曖昧的笑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這般貴客,旁人可是見不著的。老頭子我老了,不像白少主,年輕俊美。」白韞玉苦笑一下,視線瞥了那邊高亭一眼,被幻術擋住了神識,看不清楚裡面坐的是誰,但是就衝風知苦的表情,那裡面絕對是一群女的,而且一定是絕品的女子。要換平時,他定是感動萬分,報以兄慷弟慨的情誼,立馬開撩。可今兒,他眼神顫顫地朝身後那位身上落,看著那位嘴角笑意越來越深,眼神愈加溫柔——感動不感動不知道,心都快不動了是真的。

  「風,風前輩啊,我今兒的確還有些要事,這些貴客我就不見了……改日,改日。」他也顧不得自己話說得漂不漂亮了,扭頭就想走。結果風知苦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哈哈一笑,嗓門極為洪亮:「白少主!留步!天狐族的貴客要是知道白少主在此卻沒被我給留住,我可怎麼交代?」白韞玉的腦仁一下就炸了。還不等他炸完呢,高亭上的貴客們很顯然被風知苦一嗓子給驚動了。「白少主,莫不是韜光谷白少主不成?」

  「哈哈!小王爺,這世間除了這個白少主,哪還敢有人應這個稱呼?」風知苦哈哈應聲,拍著白韞玉的肩膀,萬分熱絡。平日裡這般尊稱和恭維,白韞玉那是很享受的。只是今天,他渾聽不見四周的聲音,也顧不得會不會不妥當引人懷疑了,抬手一把打開了風知苦的手,在他有些錯愕的表情里,轉過身走向身後那個沉言寡語的侍婢,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著就走。風知苦有些愣神了,伸出手問道:「哎白少主,你這是?」比起剛才的謙遜知禮,白韞玉此刻的聲音是那麼陰森冰冷。「風前輩,我有要事,留步。」他一邊朝前走,緊緊攥著手裡纖細的胳膊,可手心還是細細密密地出了一層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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