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山有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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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霜本來是側臉對她,可自發覺是她之後,就把頭轉了過去。現下,他坐在那半面平石上,修長的脖頸在月色下拉出秀氣的光影,似一直高傲的仙鶴,又似一隻孤傲的天鵝。他著一身深黑制服,上半身因為有些僵硬的形態反被月色描繪出雋冷的線條,右手緊緊握著紅簫置在半蜷的膝上,另一隻腿直直地伸著,以一個分外修長的角度拉出筆直端冷的姿態。「晏子簫。」墓麼麼打破了這有些古怪的沉默,目光落在了他手裡的簫上。果不其然,染霜手指一下攥緊了手中紅簫,可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聲音冰冷,「你……認識?」又自言道,「也不奇怪,畢竟你連飛雁步都會,認識旻國樂器也沒什麼稀奇。」

  墓麼麼彎腰拾起草叢裡一塊小石子,隨手朝那池子裡打了出去,幾個漂亮的水漂倒是引出她嘴角一個滿意的笑來。「染霜,我會告訴你我為何會飛雁步,可我還有個問題想問……」

  染霜靜了一刻,答:「我不能告訴你我和汪若戟之間的事情。」

  「誰說要問這種問題了?你和他之間的事情,於我何干?」墓麼麼回過眸來,停滯了一下,呼吸淺淺,「染霜,娉歡曲,是誰教你的。」習習軟軟的涼風倏然驚起,掠起她眼前垂落的髮絲,滿園月色,綠池苔山,她白裙如羽,笑如靜水,可眼瞳里是一望無涯的深淵,滿世光華俱斃命於斯。她靜靜地看著染霜,等著他的回答。四下靜謐得只能偶爾聞得蟲鳴,染霜默然許久,緊緊握著紅簫的手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我的……」只是說出三個字,他便又止住了,好似猶豫,好似惑然。「是你的什麼?」她終有些不耐,眉尖挑起。「一個……恩師。」

  墓麼麼挑起的眉尖未等落下,嘴上卻先勾了笑,她低頭拎起裙擺,慢慢朝前走著,邊走邊似自語:「恩師嗎?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撒謊的模樣,著實可愛。」話音落,她已走到那半面平石旁,並不去拭上面露水,撩裙便坐在了他身旁。她並不在意身旁染霜的身體陡然僵硬,環抱著曲起的膝蓋,輕輕歪著腦袋,目光落在面前的小池之上。

  「娉歡曲啊——旻國的確有不少人知道這曲子。那是旻國樂宗江晏子為自己早逝的幼女江約娉寫的曲子,顛覆了五聲音階的曲譜,其音階之複雜,以至於無人可傳,於是這一失便失了千年。直到歸雁宗有日宗門大宴,有人一曲晏子簫驚鴻冠彩,世人才第一次聽到了傳說里的娉歡曲。」她頓了一下,視線靜古無波,「可是沒有人知道,那人的娉歡曲,也不過是得了殘本續了五聲音階的調,重新改過的。所以世間流傳的始終都是五聲娉歡曲。雖然會的人很少,但是總歸有人會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說到這裡,她鬆開手,雙手撐在平石之上,以臂支著身,朝後仰過身來,纖細的脖頸優美拉長,寬大的紗衣遮擋不住她有些單薄的軀體,朝下滑落,於是露出一角春色。可墓麼麼渾不顧之,傾身仰面側目觀察著身旁僵硬的染霜,她提高了音調,話里仿佛還帶了一絲笑意。

  「可是你吹的這曲,不是五聲娉歡。這曲,是九聲娉歡。」染霜的身體不易察覺地陡然繃直,隨著他有些不穩的氣息,衣服下胸口的起伏清晰可見。他依然沉默不語。沒有得到他的解釋,墓麼麼好似有些掃興地垂目,話意一個轉折,「曾有個人……」她一下突兀地停滯,不待染霜有些疑惑,她反反覆覆深深淺淺地呼吸了幾下,語意再次平緩過來,好似在刻意壓抑下什麼東西一般,「他告訴我,音律這東西,也是如人一樣有眉有目,所以每一個人的曲子,總是各有千秋,百人百音,音音不同。」她又細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九聲娉歡,莫說會了,聽到過九聲娉歡的,也只有當時在場的寥寥數人。可這數人,沒有一個人,有個你這樣的徒弟。」她說的話,總是有些前言不接後語,「更何況,你吹的這曲娉歡,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曲子,一模一樣的曲子,這怕是世間最蹩腳的抄襲。」

  說到這裡,墓麼麼挺直了身子,一直緊握著的手總算鬆開收回,慵懶地抱著胳膊伸了個懶腰,「這般蹩腳的抄襲,把人當時曲子裡的錯誤都原封不動照吹出來,只能說明兩點……」染霜顯然是有話想要辯駁,然而墓麼麼的話語卻阻止了他:「第一,你記性太好。第二,你這曲子如原主人一樣的拙劣,一樣的粗笨,一樣的愚蠢。」每句話落下,她的音調都會提高一個度。當最後一個蠢字落下的時候,染霜四周一直松鬆散散的冰冷氣息一下凝固成實質,宛如一把出鞘的劍,兇猛地刺破一切安謐。「你!」他終於轉過了頭。當時夜寂。當時風靜。定是此時風月太好,良辰撩人,她才無端失了語,怔然側目定定看著面前的人。

  只見他一身黑衣,身姿秀挺,未冠的黑髮滑在身側,於風裡一筆一畫地將他未覆面具的臉修飾得完美無缺。他黑衣黑髮似要融入這無盡的黑夜,可如芝如蘭的面容,卻要將深沉夜色都點亮。在四周已要凝固成漿液的寒氣的籠罩下,他如傳說里仙宮濯立池畔的一桿碧色修竹。然而他宛如神祇的容顏並不是她目光所在,她的視線停在他額中央的位置,正正一筆血紅的猙獰傷痕,宛如隨時要撕裂一樣的恐怖模樣。「若你再有不遜之言,我便殺了你。」他劍眉間一絲雲翳,瞳里一片星海。

  「你是……竊神族後人?」她終於回神。而此時,他才驀然想起自己未著面罩,冷峻的表情划過一絲慌亂。可並不待他朝後退上兩步,眼前一花,一片白芒光影娉婷,一種異香便跌入了懷。他慌亂之間不及,手裡沒來由地一松,連身子都失了力一般,整個人便倚在了平石之上。

  好似掠過花叢,有花香沉沉鋪於他發間。身上一沉,她竟是起身跨坐在了自己身上。不待茫然片刻,他定神而往,卻恍聞那異香已侵入心肺。耳畔酥麻,她的鼻息似落花撩於春水,在他耳側綿綿涼涼:「所以我說啊,你這個人和你那個恩師——都太過愚蠢。」他怒而起之,可手腕被一雙溫潤軟膩的手緊緊扣住,她另一隻手不老實地從他臉上撫過。「我替你那愚蠢的恩師教你一個乖巧,先殺人,後動殺心。不然,會被我這樣的壞人,一眼就看出了破綻……然後,反殺之。」他瞳線一瞬間放大了些許,不消片刻,便再次凝滯成一片冰冷荒原。

  原來如此嗎?他回憶起剛才的片段,這才知曉原來剛才她之所以驚訝地問他是否是竊神族人時,就察覺了自己因為她一番話而動了殺心。所以她利用自己那瞬間的失神,幾步飛雁步,手上幾個奇怪的動作,就再次封了自己的化力。他定了定氣息,再睜眼的時候,已是沉沉一片冷意,再看不出一絲破綻。

  「嘖嘖。」墓麼麼側倚了下去,距平直躺著的他不足兩指距離。她有些可惜地用指尖輕輕描繪著他立體精緻的五官,每個動作都那麼憐惜。「為何要將這麼好看的臉藏在那麼丑的面具下?」她眸里瀲灩似湖,暗隱著令人不安的旋渦。可純澈清明的視線,並不觸及他眉尖那猙獰的傷痕,反是狀若痴戀地望著他的臉。指尖輕輕觸他唇角,停留,輕壓,摩挲。

  他先前完美的冷漠應景而裂。「你究竟要如何?」罕見地,他一直平冷幾乎無任何波動的聲音里,第一次有著各種情愫雜陳的味道。他眉若青山,蹙起一團深霧。雖壓抑著火氣想要直白地盯著墓麼麼看,可長睫剛抬了一半,便被她幾乎可觸的鼻息生生地壓了下去,目光只落在了旁處。

  「我啊……」她好似看得有趣,又回到了剛才話題,「來,告訴我,誰教你的九聲娉歡。」

  她的聲音慢慢變平,但是已褪溫潤。染霜啞然許久,閉眼復又睜開,已是平靜。「沒錯。我騙了你,那人……我是偷學的。很久前我聽她彈過一次,便偷學來了。」墓麼麼眉尖一提,笑:「他?你知他是誰,我可不知呢。」他氣息紊亂,心神大亂,她看得出來。

  染霜呼吸好像瞬間停滯,四周凝結的冰寒氣息宛如搖搖欲墜的秋葉。籠於其身的黑暗漸漸褪去,隨他抬起下頜的動作層層剝離。黑的夜,白的光,交交錯錯間露出他分外俊逸也分外疏冷的臉。他臉色白淨,孤冷而清寂的面容籠罩在昭昭月色里。被時光鐫刻的臉部線條,稜角分明。星目劍眉,睫織輕顫,那黑瞳若晨星墜入深海,已是至極的冷,至極的黑暗。

  「她的名字,你不配知道。」他已完全不在意是否會惹怒墓麼麼,眸里分明訴說著一種她一時無法看懂的情愫。涼夜靜,月色垂金縷,時有蟲鳴。墓麼麼終是莞爾,鬆開抵在他腰間內門的一把短匕。那短匕如杯中之蛇,恍然消失。「不願說便不說罷了。我又沒有強迫你……」她倒輕鬆得很,還在他耳垂邊吹了一口氣。

  果不其然,得到染霜又是壓抑又是憤怒的一個眼神後,她咯咯笑出了聲。隨即,她用手背撐起了臉,側躺在他身邊,笑著看他:「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為什麼會飛雁步嗎?我啊,是歸雁宗的人。」她又想了想,眨了眨眼,「不對,我是歸雁宗的鬼。」

  「你又在撒謊!」染霜低沉的聲音幾乎如同臘月裡屋檐上的霜棱,字字帶著入骨的寒意。她稍稍揚起了下頜,嘴角上的微笑靜止一樣不動不沉。她就這般沉默著盯了他兩息,隨即直起了身子,仿佛無趣了一般從平石上坐了起來,然後走了下去。墓麼麼背對著染霜將身上幾乎要掉下去的外紗提在了肩上,也不裹緊,就那麼隨意地任它飛舞出一片惹人遐想的白。

  「染霜,看在你和歸雁宗有故,我再教你個:人死一抔土,可你活著,就比那抔土重要得多。」她微微側過臉來,菱鼻兩側的面孔,一面是昭昭月露,一面是重重陰霾。染霜已直起了身子,早在她收起暗器的時候,就知身上那種古怪的化力禁制已被解開,可鬼使神差地,他並沒有反抗。「墓麼麼!」他這是第一次這般喊她的名字,也可能是第一個這般喊她名字的人。他從平石上離開,走到她身後,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恨不能看穿裡面所有的一切。「我不管你是人是鬼!告訴我,歸雁宗發生了什麼?到底還有沒有人活著?」他聲音有些沙啞,像瑟縮了一冬的候鳥剛抖落一身的冰雪。

  墓麼麼睫毛顫顫,好似被他這般情愫所凍,良久,抬眸,眼睛裡靜謐安寧得仿佛一片陵墓。「沒有。全死了,一個不落。」散在頰邊的發吹在她唇畔,黑的發,紅的唇,溫和的笑。

  風起了。三兩碎發,被劍氣所斬。闌珊劍影,似夜曇凋蕊,掠過她風裡揚起的發,掠過她耳側。冷冷殺意,料峭如懸崖寒冰,欲將有些人投入無邊的黑暗。她背對著他,靜默於他的劍下。「不可能!這世上能殺掉他們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們不會死,不會……你不過是和那些人一樣,聽了流言蜚語而已。」或許是他語氣太過冰冷,所以言語間是那麼不容置疑。「呵……」可不等染霜說完,墓麼麼像是被他沖天的化力冷到,又似在嘲諷些什麼,淺淺地哼出了個鼻音,「你說的是他們,還是他?你的那個恩師?」

  回答她的是劍鋒刻意的壓力。在他化力成鋒的劍刃下,她脖頸凍出了一片青紅,可她好似感覺不到痛,反而高舉了雙手伸了個懶腰,仰頭看向天空,長發散落在他的劍上,宛如菱紗。她笑出了聲:「所有人都知道,他們都死了。為何你還要三番五次地明知故問?」

  「可你沒死,你會飛雁步!」

  「你看,我們又回到了原點。」墓麼麼笑聲似鈴,「我說了,我是歸雁宗的鬼。」她聳了聳肩,音調那般清麗明快:「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歸雁宗是被陽煞牧畫……」

  「嘶——」她刻意加重的幾個音節並沒有說完,就一聲冷嘶戛然而止。她垂眸看向脖頸,一道新鮮凌厲的血痕不深不淺地朝外流著血。可不等流出,就被冰寒至極的化力凍成了冰珠。「血是流動的……水。」他靜靜地說,「水可化冰,冰亦可化水。我可以將你體內的血慢慢成冰,在你將死的時候,又將它重新化水……」

  「所以?」墓麼麼淡淡地回問。被她一個所以給壓住了話語一樣,他半晌才說:「墓麼麼,你以為我為何會讓你活到現在?你以為我和別人一樣怕汪若戟嗎?在青藤試里,我可以殺了你。在青藤宴上,我也可以這般做。自我在霸相府的每日每夜,我都可以輕而易舉殺了你。你那個禁制也好,飛雁步也好,我要暗殺抑或慢慢折磨你到死,至多可以讓你多活上幾息。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他罕見地說了那麼一長段連貫的話來,完全不是他一直以來的作風,甚至和他本人現在冷漠的氣質都完全背道而馳。可是墓麼麼卻深知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不能再過認真。「我知道,又如何?」

  「看在你會飛雁步的份兒上我可以原諒你三番兩次戲耍於我。」他繼續說道,手裡的劍仍然沒有要收回的意思,化力凝成的劍鋒反而變得更加凌厲,寒氣如一根根細長的蠍針沿著傷口侵入內府,使得她無法遏制自己身體的顫抖。「但你若再讓我聽見你喊那個名字,我會將你的血化冰萬次。」隨著最後一個字的聲音淡去,他的劍也慢慢消散成煙。墓麼麼沒有回頭,卻知他說完之後,便用了隨行符於瞬息消失在了她的身後。「呵,又是一個這麼恨牧畫扇的人啊。恨得幾乎忘記了該如何隱藏自己的秘密,也忘了該將我滅口的那種恨意啊。」她喃喃,輕輕伸出舌舔過唇角,猩紅唇上一片紅艷,「我喜歡。」夜寒池靜星銜斗,她的笑聲涼薄地散落在風裡。

  這幾日聽說墓麼麼閉關了,在霸相府里當起所謂幕僚的白韞玉一連數日喜得情難自已。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晨遲。一夜清夢,白韞玉著實神清氣爽。他這會兒剛推開窗,準備欣賞一下琢心苑的美景,可手剛放在窗上,就先聽到數聲輕笑。他臉色一變,手指仿佛過電了一樣嗖地收了回去。然還是晚了一步。觸及那冰涼淺薄的體溫,他俊秀臉上再次籠上一層陰霾。

  「墓姑娘,幾日不見,你這不拘小節不泥禮數的氣度,還是那麼……」他眉宇是怎麼也松不開了,嘴角的笑容都顯得那麼勉強,「那麼的不同尋常。」墓麼麼彎腰趴在窗前,右手捏著他的手還來回摩挲,另一隻手撐在窗上——今兒她素容淺淺,發也未綰,著一身藕色輕便襦裙,整個人倒像是在後院裡扒人書生窗戶幽會的小丫鬟。啊呸。白韞玉腦海里剛浮現出這個想法來,就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

  「幾日不見,我家玉兒的皮膚又白嫩了不少,也更加好看了,倒是比之前在韜光谷可顯得有氣色多了。看來我爹和我的想法是一樣的,都覺得先前你白慘慘的模樣不太吉祥。」她這般說著,手裡也沒閒著,又攀手搭在了他的臉頰上,還用力捏了一下。你大爺的,我又不是吉祥物!白少主好不容易維持了幾天的好心情,淒悽慘慘就像今兒早的露水一樣,被一股子叫墓麼麼的邪風,給吹得煙消雲散駟馬難追。「說吧,你今天來做什麼?」白韞玉抱臂倚窗前,面色勉強好了一些,口氣還是很生硬。墓麼麼咧嘴一笑,小白牙亮亮的。白韞玉心裡一個不好沒叫完呢,那邊墓麼麼的話已經說出來了。「我今天要帶你和我一起去辦件小小的事兒。帶你收個小婢去。」白韞玉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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