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娉歡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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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麼麼,的確有很多人會為了這顆珠子以命相搏,可對我來說……」夕生笑著,輕輕撫摸著懷裡的小狗,靦腆道,「不過是一顆有些好看的小石頭罷了。你喜歡,我會送你更多。待到日後哪天你來到懷嬋閣,你會和我有一樣的觀點。」他說,目光里有她無法拒絕的不容置疑。停了半刻。

  「不,我不會。」墓麼麼伸出手握住了那壁兕珠,入手暖暖的,甚至有些發燙。「畢竟,我比較窮。」墓麼麼站了起來,「天色很晚了,我要回去了,外面還有人等我。」

  「白少主嗎?」夕生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那處屏風上,表情有些說不出的意味,「麼麼你眼光果然不錯。」

  「你可能想多了,他不過是我的幕僚而已。」墓麼麼此時當著夕生的面,反而出言澄清了。夕生回過視線看她,仰著臉,目光清澈:「白少主是個不錯的人,和傳說里很不一樣……或許他殺的人,還沒有你多。或許,他還不曾殺過一個無辜的普通人。」墓麼麼身體不易察覺地一僵,側臉看起來依然很平靜,甚至有些冷漠。可笑意仍是不減,並不回頭看他,而是微微低瞳,掃了他一眼說:「尊上所言過於高深,我實在聽不明白。」夕生也站了起來,抱著小狗朝她這邊走了兩步,停了下來說:「麼麼,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千萬年來在我眼裡和路邊那小石頭也無甚分別。可我卻選擇了你,你可知為何?」

  「因為我好看。」墓麼麼笑意滿滿。這話說得夕生倒是一怔,轉而他也跟著笑了起來,「對,也有這個原因。」他頓了一下,「主要是你,和我很像。比起汪若戟,你更像我。你雖然成不了第二個汪若戟,可我覺得,你會成為第二個我。」墓麼麼沒有說話。

  夕生也不再多說什麼,輕輕拍了拍懷裡的小狗。小狗睜開眼睛,又是那種妖異的綠光瞥了墓麼麼一眼,隨即從他懷裡跳出,一轉眼就消失不見。四周的一切忽然變得開始扭曲。就連夕生都似鏡子中的人一樣不停模糊,直到模糊成一片光線。「尊上,我還有個問題。」墓麼麼此時卻又開了口。夕生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縹緲而冷漠,像一尊沉睡了千年的石像一般亘古無波:「夕生……已死了,不過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墓麼麼沒有再說什麼。

  「吾友墓麼麼啊,你和吾真的很像,比如說……都活在一個死人的身上。」他最後那句話,隨著四周一切幻境的扭曲,縹緲到幾乎無聲。「吾會等你來懷嬋閣。來日,有緣相見。」言畢,一道刺目的光線灼了她的眼,迫使她不得不閉上眼睛揚起手去遮在眼前。

  片刻後,有人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警覺之下一個反手就扣住了那人的手,下意識地就要來一個漂亮的過肩摔。那人慌道:「墓姑娘等下,我是白韞玉啊。」墓麼麼鬆開了手,轉過身來看著白韞玉,他有些訕訕地笑了下說:「你見過那位前輩了?」墓麼麼並沒有回答他,轉過頭看向了四周。剛才的仙宮雲闕俱消失不見,好似一場夢境一樣。他們現在不過是在一處普通的房間內,古色古香的尋常客房。

  「懷嬋閣的幻陣果然可怕。」白韞玉喃喃自語。這邊墓麼麼推開門走了出去,不發一言。白韞玉忙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還是那個青衣小童在門口候著,見他們二人出來,拜以賓禮後先一步為他們引路。門外早已有了車輦在候著,那青衣小童上前一步撩開轎簾,躬身禮道:「墓貴子,望早日再次相見。」墓麼麼瞥了他一眼,便在侍從的攙扶下上了車輦。回去的路上,墓麼麼一直側身看著窗外,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白韞玉本是落得自在,手裡抱著一枚瓏札,正襟危坐,三番兩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未能忍耐得住,說道:「心情不好?」墓麼麼依然看著窗外,說:「沒有,挺好的。」

  「騙子。」白韞玉撇了撇嘴,有些嘲意,「隔二里路都能聞見你身上的煞氣了,旁人不懂,我對那個氣味最是敏感了。」

  「煞氣?」墓麼麼這才回過視線看他,有些笑意,「不是殺氣?」他見她目光不善,下意識朝一旁挪了下,這才說道:「當然不是。煞氣和殺氣差大了……跟你說你也不懂。」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你為何這麼生氣?」墓麼麼挑眉,著實覺得有趣。「你還會讀心術不成?」

  「都說了我對煞氣很敏感了。你一生氣起來,那個煞氣的味道很濃的,就是我不想去知道,也會知道。你當我願意啊?」白韞玉翻了她一眼。「為何?」她又把視線偏到了窗外,外面的馬路上熙熙攘攘,許是趕上了凡人的市集,到處都是歡歌笑語的模樣,三三兩兩的凡人聚在一起,也有修士時而穿行其中,有情侶鶯鶯燕燕,也有人拖家帶口,一幅平和景象。她忽然看得有些生厭,放下了緞簾,一下有些昏暗的光線將她的側臉湮沒成一片冰冷的光影。

  「我很不喜歡被人騙。」她忽然開了口,轉過頭去看著白韞玉。白韞玉卻有些好笑的樣子,「誰也不會喜歡,可是騙人與被騙是這個世界上最尋常的生存法則。你看……」他頓了一下,稍稍掀起了一點點緞簾,「商販欺騙客人自己的商品物美價廉,客人欺騙馬夫自己的東西一點也不沉,馬夫欺騙驛官自己的馬兒吃得很少,驛官欺騙旅人他們的驛站最為舒適,旅人欺騙母親他從不顛沛……母親又欺騙女兒會嫁個好人家,女兒又欺騙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說這個世界是美好的,你要做個誠實的人。沒有人喜歡。」他放下手裡的緞簾,「可是我們都要生存。」墓麼麼朝後輕倚,胳膊支於軟枕,寬大的水袖自然地落下,露出一截瑩白的肌膚,在整個昏暗的車廂里顯得有些突兀的亮色。她以手背撐面,也不知是額上點的那朵睡蓮太妖,還是她頰上那抹橘色的胭脂太艷,笑意蔓延時,顯得她墨綠色的瞳里有種異樣的光彩。

  「想不到白少主倒是好一個通透明慧之人……」她毫不吝嗇地誇讚道。車廂里從她上車就沒消散過的煞氣淡了不少,白韞玉有些喘過氣來,這才發覺手心裡竟不知何時已出了不少細密的汗。他不動聲色地抿去那汗意,抬頭笑道:「墓姑娘謬讚。」她幽幽垂睫,淺淺地把眼睛閉上了。「不愧是我的玉兒。」白韞玉差點又氣吐血了,一路再也無話。

  等回到了房間,白韞玉第一件事就是從儲物袋裡拿出一樣明黃色的竹簡,口中喃喃,竹簡上的明黃符咒應聲而起,閃爍著光芒,一字一字落入他眉間,消失不見。用罷了安魂符,他的心情才算平復下來,有些疲憊地坐在了椅子上,雙手合成一拳抵在額上,垂頭不語。他腦子裡很亂,開始不斷回憶起和墓麼麼在一起的時候。第一次在青藤試上,墓麼麼就是一個有些奇特本事的凡人而已,沒有絲毫煞氣,哪怕是他用骨釘鑽過她的手,哪怕是他威脅她,她也沒有煞氣。而後來在墓麼麼的房間裡,哪怕他挑釁於她,她也沒有過煞氣。可今天,從懷嬋閣的幻陣消失之後,墓麼麼身上的煞氣就一點點外露。直到進入車輦,她身上的煞氣,濃郁得仿佛形成了實質。

  白韞玉所修的心法之一,就是以煞氣為媒,雖然他到最後因為那門功法過於刁邪半路而廢。可是他在車輦上說的話半真半假,他的確能聞見煞氣的味道。那種可怕的,仿佛能鑽入骨髓里一點點研磨你靈魂一樣的可怕味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的。黃泉之路韜光谷,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可是沒有人知道,黃泉之路上最不缺的就是煞氣。他白韞玉見過很多魔修,更見過以煞氣為食的邪惡修士,可從來沒有一個人,包括他的父親,會有如此可怕的煞氣。那種已經不能稱之為氣息的煞氣,那是已經凝固的液體,好似一碗又一碗汞水,慢慢撕裂你的頭皮,一點點朝下灌的毒朽氣息,不不,又或許是凝固成一鍋又一鍋滾燙的金液,緩緩地從你的頭上澆下,要將你連靈魂都要燙成灰燼的熾熱氣息,又好似凝固成一盞又一盞冰冷的?絲,慢慢地從你的經脈里一點點灌注進去,要將你連氣息都凍成冰洋深處的玄冰死雕。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到的,幾乎被壓迫得要當場跪下痛哭的煞氣。

  在車輦之中,他看見的那個不是墓麼麼,也絕對不是一個凡人。那是一個從地獄,不,不是地獄,是從比地獄還要可怕上千萬倍的地方里爬出來的可怕存在。雙手不住地顫抖,抬起頭來,眼睛裡俱是驚恐。想了想,他從儲物袋裡掏出一張紙來,又拿出一支筆,「父親,墓麼麼有異,我不能待在她身邊。」他寫到這裡,門口忽然有人敲門。

  「白少爺,貴子讓我來送安神茶……」一個侍女的聲音響起。吱嘎!白韞玉打開了門,接過茶水。那侍女就地福了一福,說道:「貴子說,讓您今天好好休息。」說完後退兩步,轉身離去。白韞玉端著茶水進了房間,看了自己寫的信箋,眼神明明滅滅。最後,他抓著那紙,撕了個粉碎。此時的墓麼么正和衣趴在溫泉的泉石之上,大半個身子沉在水中,閉目枕著雙臂,似已沉沉睡去。洗盡黛妝,她臉色有些病態的白,睫毛上掛著水珠,似一普通的柔弱少女。

  「貴子,白少爺接了茶。」侍女未敢過於上前,輕輕說道。「嗯。」墓麼麼軟軟地應了,「輕瑤,去告訴我爹,這幾日我要閉關,誰也不見。」輕瑤低聲允了,慢慢退下。這時,墓麼麼才睜開了雙眼。她直起腰來,褪去身上的紗衣,把整個身子埋入水裡。長髮漂在她身後的水面上,隨著水波蕩漾。她微偏過頭,將發自身後籠過脖頸放在胸前,細細地一點點撫梳。末了,蔥白手指輕輕撩起水花掠過自己的肩膀去。

  水波凜凜,她的脊背在水裡瑩白之間,一片猙獰而可怖的傷口,盤亘如枯木。「活在死人身上嗎?」她喃喃自語。「懷嬋閣閣主……八化之尊,可你又知道什麼?」她忽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來,可那嘴角的弧度分外殘忍可怖。夕生的話,讓她想起了太多過往,太多她不會輕易去回憶的過往。或者說是碰觸到了她心裡最可怕的那塊逆鱗。所以她才無法控制住胸口裡涌動的那種滔天的恨意,無法控制住那種想要滅盡所有人的恐怖殺意,無法按捺住乾脆轉身回去懷嬋閣先殺掉那個閣主的衝動……是的,她和那閣主無冤無仇,甚至可以說,那閣主對她有誠摯的好意。可是,那又如何?她還是想殺了他。還是想殺了那個看起來什麼都懂,實際上根本不知道她哪怕千萬分之一痛苦的閣主……

  又或者說,殺掉車輦里那個敏感聰慧的白韞玉……或者說,殺掉那些路上看起來幸福歡愉的路人們……她就是想那麼做,就是想這麼做,只是因為夕生的一句話而已。她臉上的笑意早已褪去,不知何時恢復成了那個死氣繚繞的活死人,眼神里一片衰敗的腐朽,表情僵硬冷漠,沒有任何情感。面前的水波不知何時竟變成了粉色,她這才回過神來抬起手,側眸看了,發現肩膀上不知何時竟被自己生生用指甲摳出了數道深深的血痕。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也不管那血痕不停地再朝下滴血,便站了起來,拾起衣服隨意披在肩上。

  赫連蒼煜站在窗戶邊,右手輕輕摩挲著左手尾指上的符玉獸首,透過面前一塊懸停在自己面前的藍色玉冠,看著背後一個身著緊身蠻服的少女,小麥色皮膚,梳著朝陽髻,正趴在桌子上,手撐住兩頰,本來不是很肉的臉被她這麼一擠,看起來肉嘟嘟的。也不知是得了什麼天大的喜事,眼睛滴溜溜地閃過一抹奇特光芒,就著眼下黑色圖騰,有種格外野性的美麗。

  「野夠了吧?」他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尊貴的赫連,你看我都乖乖回來了。把你給我吃的那蟲子給弄出來唄?我總感覺你給我吃了一隻母的,這會兒正在我胃裡下蛋呢。」對於少女眼中一閃而過的黠意,他沒有說什麼,久而冷言道:「那不是蟲,是藥。」

  「你都沒發現自己身上受的傷已經恢復了嗎?」聽了這話,那少女撩開裙子,一雙本該如玉無瑕的腿卻慘不忍睹地布滿猩紅的血痕,不過本已有化膿跡象的傷口竟已不再化膿,還結了疤,並且從她服了那蟲到現在,那血疤便已變成淺淺的小坑。她抬頭看他,言語裡的崇拜毫不掩飾:「不愧是尊貴的赫連……」赫連蒼煜冷瞥她一眼,並不多答。「那……這玩意兒可以調節氣血,那肯定能治痛經吧?」少女看起來天真爛漫極了。

  赫連蒼煜覺得自己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瞥了她一眼道:「我費盡心思把你從那種地方弄出來,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你送回去。汪若戟這個惡鬼絕對會很開心看到這個結果……」那少女趕忙收回了臉上的笑意,乖巧地坐下:「怎麼著我也算是你親戚,至於這麼對我?」他置若罔聞:「侍冥,我救你是讓你幫我個忙的。我想抓一個人。」叫侍冥的少女表情有些凝固,她淡淡道:「誰?」

  「汪若戟之女,墓麼麼。」

  侍冥一下愣了,久久沉默,不發一言。「汪若戟有女兒?」赫連蒼煜轉過頭來,露出一個玩味的笑來。「是的,有個女兒。」

  「你讓我去抓她?換言之,你讓我去抓那個應該將他碎屍萬段的惡魔的女兒?」侍冥憤怒地拍案而起,「該死的,你這是讓我再次去送死是嗎?你知道我這些年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嗎?」本來很好看的臉在這瞬間猙獰得有些可怕。空氣里漸漸凝聚起一種非常恐怖的氣氛。啪……赫連蒼煜輕輕打了個響指,面前懸停著的藍色玉冠一下掉在了他手裡。捏緊那塊玉冠,他轉過頭來。桌子旁邊哪裡有什麼少女,倒是桌子上多了一隻似兔非兔的紅色小獸,那獸目里透出一種憤怒的寒意,死死地盯著赫連。他靠在窗欞上看著那小獸:「我將你救出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這些代價,可比你的命值錢多了,所以,你最好考慮清楚。」

  然而閉關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因為墓麼麼根本無法入定。先前被懷嬋閣閣主撩起的無名怒火,如同一點點星火,開始慢慢燎原。直到很久之後,她好不容易進入狀態,卻猛然睜開雙眼,碧瞳閃過一絲浮彩。因為她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熟悉到骨子裡永生都無法忘卻的聲音。她將衣服披在了身上,推開門走了出去。

  眼下已是深夜,子時更聲剛落。她抬眼看了一下天空,七月高懸,好一副明靜安寧的夜色。順著那聲音來源,她一路沿著曲廊來來回回走了不近的路,來到琢心苑後院非常偏僻的一處小池。那池應是荒廢了不少年歲,連一旁的假山都攀爬著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她提裙朝前走了兩步,出了假山口,總算是看清楚聲音的來源了。

  那池旁,半面石上,正坐了一個籠於黑衣的男人。一支簫,橫在他唇下,發出幽幽咽咽的音調。露濕幽草,樓外秋深。螢火墜牆,靜聽寒聲。韻轉,淒咽悲沉。苔侵石井,夜涼如語,聲聲慢慢,將她想要邁出的步子凝固。待她回過神來時,那人的簫聲已經靜默。

  「誰?」她聽到這聲問話,遲疑片刻,從假山背後走了出來。直到離得近了,感知到那股熟悉的冰寒氣息,她不由得抿唇一笑:「染霜。」染霜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在這裡,好像有些慌亂地轉過了頭。「你在這裡做什麼?」墓麼麼察覺是他,反而自在不少,笑容有些舒展開來。她提起長裾信步沿著池邊朝他走去,倒是有些奇怪為何他身旁的氣息有些不穩。隨著她離他愈來愈近,染霜的身體好似本能地僵硬了起來。他素來冷漠像冰塊的聲音難得地竟讓她聽出來一絲裂痕:「你……不要過來。」她一怔,倒是出乎染霜意料地停了下來。「為何?」此時已距離足夠,於是她落落大方地上下打量他,像不看出個端倪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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