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璧兕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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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韞玉覺得自己眼前一陣昏暗。一想到自己不知道要忍受多久這種待遇,他簡直快要瘋了。想他自打出生起就是活在傳說里的韜光谷小少主,被黃帝寵上了天,哪受過這種屈辱。可一些必要的人生道理還是知道的,比如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比一般恃寵而驕的孩子要懂事太多,也圓滑更多。最重要的是,他很聰慧,是有大智慧大謀略高眼光的人。所以,在踢到了史上最硬鐵板之後,被父親大人教育一頓拱手送人,他還是沒有被打擊到。疏紅苑那些人的手段,總體來說也沒有太過分不可承受,他權且當成過眼雲煙並不放在心裡。

  可為什麼?為什麼?他盯著面前的少女,心裡是滔天的疑惑。為什麼他一碰見她就三句話不和,有種被人從骨子裡羞辱到地上的感覺?曾有多少女人哭著喊著求他見上一面,可如今竟被一個少女如此鄙視:不好意思我不喜歡你這樣的,有些娘。他自認氣度很好,自認經過風浪,可他從沒想過會因為一個少女的三兩碎語就要破功。他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復又睜開。剛才已是暴怒邊緣的眸子,再次恢復了清明。「墓姑娘眼光高,那是自然。」

  「我眼光不高。」墓麼麼淡淡地說,轉而看著他又笑著說,「餵我。」白韞玉,認命。可餵了不到兩口,白韞玉又差點破功。因為墓麼麼看著他的臉說:「你猜對了,我今天是有約在身。還是約個男人。」她停頓了一下,「作為我的人,我決定讓你陪我一起去。畢竟,萬一我看上別人你的地位就不保了。」我保你大爺!白韞玉差不多就要脫口而出了。最後關頭想起父親來信上的暗語,深深地吸了口氣,擠出一個溫柔的笑來,話語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好的,沒問題。」

  沒想到竟然會來這裡。白韞玉環顧四周,看著身旁大快朵頤的少女,一臉無奈。「慢點吃,別噎著。」

  「想我當日來參加青藤試的時候,窮得叮噹響,一口懷嬋閣的飯也沒吃。今天可要吃個痛快了……」要不是打扮得還挺淑女的,白韞玉幾乎要覺得旁邊坐著的這位是個幾百年沒吃過飯的乞丐。「霸相爺還能餓著你不成?」白韞玉冷諷。墓麼麼吃得很是愉悅,並不在乎白韞玉的諷意:「你不知道我爹那個玩意兒,說這些東西不是他閨女應該吃的,什麼他閨女吃相不能那麼難看……你都不知道我天天都吃的什麼勞什子。那什麼花什麼草,把他閨女當牲口餵呢。」她吃得開心,話也多了,也粗俗了很多。

  白韞玉有些無奈也有些愣神:到底哪個才是這丫頭真正的性情?霸相府里驕矜高傲的貴女,此時懷嬋閣嬌憨無知的少女,青藤試上鋒芒畢露的強悍修士……他真是愈加看不懂她了。

  「你慢點吃……也不怕吃撐了。」他忍不住勸道。怪不得汪若戟不讓你吃,這般吃法,多少男人也得嚇怕了。他心裡腹誹著,神識卻忽一個激靈,目光緊接著一凜,轉眸看向了廂房門口。果然,從門外進來一個青衣童子,朝他們躬身施禮,道:「貴子且隨我來。」

  白韞玉緊接著就看向墓麼麼,又傻眼了。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那個高高在上的貴女模樣了,面恭神謹,目光里又帶著天然的幾分高傲,冷淡道:「玉兒,走。」玉兒你大爺!白韞玉差點沒一口水嗆死,果然那小童同樣露出無法遮掩的震驚表情。且不說咱倆什麼時候這麼熟了,也不說你還沒我一半年歲大,你看我哪裡像是玉兒了?哪裡像是藝妓一樣的玉兒了?你是不是眼瞎!他怒目而視,也不動彈。那小童震驚之後,又補充道:「貴子見諒,吾祖只見你一人。」墓麼麼站了起來,看著那童子,忽輕笑道:「玉兒,隨我走。」本該拒絕的白韞玉不知為何看著這樣的她,不知不覺就站了起來,立於她身側。墓麼麼仍不看白韞玉一眼,低眉看著那童子道:「帶路。」那童子顯然有些不情願:「可是吾祖說了……」

  她打斷了那童子的話,說:「我讓他隨我去,他自是要隨我去。老祖若是不願,他自會罰我,不會為難你,你且帶路。」見她這般行事,那童子有些猶豫了。「我不用去。」白韞玉說道。他一點也不想去好嗎?雖然有些好奇懷嬋閣里到底是誰要見她,可是他並不想捲入到墓麼麼的事情中,更何況,他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肯定一肚子壞水,指不定會怎麼坑他呢。正這麼想著,思緒忽然被右臂上突然傳來的溫熱打斷,緊接著一股非常特別的淡香滑過鼻尖,他一恍惚就看見抱著自己胳膊的墓麼麼,正仰頭朝他甜美一笑。「你是我的人,我讓你去,你自是要去。」

  麻木地被墓麼麼拽著朝前走的白韞玉,此刻覺得自己多半是廢了。哪怕是來到了一個他從來沒聽說過也沒見過的地方,他也沒有緩過神來。還沒看清楚那上面的門匾寫的出雲還是出岫的時候,就已經被墓麼麼幾乎是半拖著拽了進去。不愧是擅長幻陣的懷嬋閣,明明是推開門進了一處房間,可隨著身後那童子輕輕關上門退出之後,他們二人回神來看時,就已似走入了一座雲闕之上的縹緲仙宮。他們沿著金階朝上走著,流雲在腳下水一樣滑過,那真實的觸感和四周縹緲的仙音,讓白韞玉忍不住有些讚嘆。沿著金階而上,不消一會兒,他們便來到了最上方的那處金碧輝煌的小殿門前。殿無門,四周有雲翳一樣的垂簾遮掩,待他們走近時,那簾幔便自動掀開了。可是裡面的光景,卻好似水中月,鏡中花,看不清楚。墓麼麼挽著白韞玉的臂就朝裡面走去,還沒走近,白韞玉就一聲輕咦。墓麼麼不知何時已經走進去了,可她握著白韞玉的手卻停在了外面。白韞玉試圖朝裡面走,可好像有面無形的牆將他擋在了外面。不一會兒,墓麼麼就鬆開了他的胳膊。

  「在外面等我。」她說。無法進入的白韞玉只能站在外面,面色看不出情緒。奇特的是,他身側竟憑空多了一桌一椅,桌上還擺放了一些奇珍異果,顯是讓他坐下慢慢等了。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殿內,依然看不出任何端倪,至於神識,自打進了這個什麼出雲廳之後,就好似斷線了一樣無法動用。他只能無奈地坐下,慢慢等著墓麼麼出來。殿內並不是白韞玉所想像的那般是個奢美的宮殿之類,而是一個尋常普通得甚至有些簡陋的木屋。木屋之內,也就擺放了一桌兩椅,角落裡落著兩個書架,一處屏風。墓麼麼環顧一圈,視線落在了屏風上。那屏風顯得很是普通,可是仔細看去,那屏風裡的光景,竟是有一人正坐在一處華麗的宮殿外,外面全是雲闕,如縹緲仙境。再仔細看過,那人不是旁人,竟是在外面候著的白韞玉。

  幻陣中的幻陣嗎?這屏風應不是陣眼,那這裡面最少是六重幻陣。簡直可怕。她心驚於斯,面上並不顯露。於是她隨意地拉開了一把椅子坐下。剛坐下沒一息時間,眼裡忽有冷光閃過,抬頭有些愕然地發現面前本來空著的椅子上,已不知何時正坐了一個人。這並不是她震驚的理由。就算這恐怕是八重幻陣,也不足以讓她如此震驚。因為坐著的那個人,正正對著自己的人,是她的故人,是一個已經死了的故人。「夕生。」她臉上的錯愕僅僅持續了兩息時間,便消失不見,又恢復如常。夕生露出她很是熟悉的靦腆微笑,說:「麼麼你好,我們又見面了。」墓麼麼朝後仰了下身子,面色有些沉冷。「我親自確認過那具屍體的氣息。你不可能還活著。」不等夕生開口,她自己停住了話語,笑意漸漸爬上眼角,「可是如果你是傳說中那位幻術境界已到達辨無可辨的人。那倒是我自己能力不到,看走了眼,也不能說你是誆騙於我。」

  夕生撓了撓枯草一樣的頭髮,彎下腰來,不知從何處抱起了一隻白色小狗。那小狗閉著眼睛在睡覺,捲毛長長的,尾巴也是卷卷翹翹的,看起來可愛極了。他又抬手,眼前空空如也的桌子上平白又多了一壺茶,兩盞杯。那茶壺也沒有人控制,自己就飛舞在半空,為兩杯盞滿滿地倒上,又自己停在了桌上。「麼麼,我知道你很生我氣。關於這點,我很抱歉。」很真誠地看著墓麼麼,眼神仍然像是那個衍機門來的鄉下小子,瑟瑟怯怯的。「謝謝你,會為我報仇。」

  「尊上說笑了。我何德何能,能為懷嬋閣閣主報仇?」墓麼麼也不端茶,笑意仍是滿滿。夕生露出一個有些訕訕的笑來,端起杯子吹著上面的熱氣,小聲小調地說:「麼麼。我知道你不想入懷嬋閣。」

  「怎麼會,能入傳說中神子的懷嬋閣,我怕做夢都要笑醒的。」墓麼麼搖了搖頭,禮貌而得體地回答。他抬起眼來,直直地望著墓麼麼。墓麼麼也毫不退縮地迎著他的目光。時間不過一息。可她忽然輕輕眨了眨眼,回過神來的時候,身上所有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太可怕了,她竟然毫無知覺毫無掙扎地就因為一個眼神,落入了那人的幻陣里。那麼平常如水的眼瞳里,好似藏著整個星宇。「尊上,好手段。」墓麼麼有些氣喘,終是忍不住端起了杯子,一飲而盡,幾乎要跳出胸口的心臟這才緩緩得平靜下來,紊亂的氣息也開始變得正常起來。夕生垂下頭輕輕撫摸著懷裡的白色小狗,聲音第一次變成了一個分不出男女也分不出年齡的縹緲聲音:「吾……九化失敗了。」

  「什麼?」墓麼麼差點站起,她震驚地看著面前的夕生,眼神里是再也隱藏不住的震撼。九化,九化啊!想她牧畫扇當年最志得意滿之時,也從來不敢肖想的一個境界。放眼整個星宇,敢衝擊九化的人,千萬年來,屈指可數。這個簡單的詞語,好似上蒼最殘忍的賜予,給了他們這些修士無盡的渴望,卻從來不肯給他們一個最簡單的終點。她第一次活生生地聽見有人對她說:我九化失敗了。這種境界的可怕,是沒有任何人知道失敗之後會是什麼樣。有人說,九化失敗,身死魂消。也有人說,九化失敗,泯滅輪迴……可現在竟然有人九化失敗,還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

  「你這是又在騙我?」墓麼麼忽然有些憤怒。可夕生輕輕抬眼,淡道:「麼麼,你知道我沒騙你。」他們之間,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這沉默持續了很久很久,久到墓麼麼的心思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怎麼都梳理不平,久到她半天才輕輕平緩了呼吸,說:「你為何要告訴我?」聽到這個問題,夕生輕輕抬起手指,那壺茶又自己動了起來,給墓麼麼面前的茶盞添滿。「麼麼,我知道你想入的不是懷嬋閣。可我還是自作主張,想讓你來懷嬋閣。」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安寧地落在墓麼麼身上。「我想收你做唯一的弟子。」墓麼麼愣了。一個衝擊過九化境界的大尊所發出的邀請,一個單憑幻術就可以瞞生過死的大拿,現在坐在自己面前,告訴她,收她做唯一的弟子。若是以前的武痴牧畫扇,怕是想都不想就直接答應了。雖然現在,她也動心了。「你可以逆天改命嗎,你可以幫一個人續命嗎?」她反問道。

  夕生緩緩搖頭,苦笑:「我不是神,無法做到逆天改命,更不可能做到續命。如果可能,我自己怎麼會落得如此境地。」

  「那我拒絕。」墓麼麼毫不猶豫。夕生顯然沒有料到墓麼麼會拒絕得如此乾脆毫不拖泥帶水,遲疑道:「怎麼,你有什麼人將死了嗎?」墓麼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既然你不能,那這個問題就不重要了。」

  「是啊。」夕生忽地笑了,「我就是喜歡麼麼你這通透明澈的道心。」墓麼麼端起茶水喝了:「怎麼,你是看上我的道心了才要收我為徒?我並不是很相信。」夕生垂下頭,額前散亂的發有些落在了他懷裡的小狗身上,惹得那小狗不悅地微微睜開眼睛,一陣綠光如烈虹轟然掃過了墓麼麼身側。不過一眼而已,她就被弄得心驚不已。他趕忙用手搔了一下那小狗的脖頸,噓噓安撫兩聲,好似對著那小狗說話一樣:「道心嗎,呵呵。」

  他似帶著自嘲又有幾分冷諷的笑聲,讓她有些不知所以。他說到這裡,沉默下去,待到懷中小狗再次沉沉睡去,他才繼續說道:「都說道心珍貴,是證得大道必需的條件,它是基石,是擎天之柱。可我很好奇,有些人明明連心都沒有,可並沒有妨礙他證得大道。我呢,我自恃道心清明如蓮花台,結果呢?」

  他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著墓麼麼,聲音突兀地又變成那個不男不女的模樣:「不,墓麼麼,吾看中的並不是你的道心。吾看中的,是你沒有心。」他的聲音蒼茫邈遠,明明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又如大浪一樣從四面八方將她圍繞。墓麼麼沉默地看著對面有些邋裡邋遢的落魄少年,始終一副完美淺笑的面色,因他一句話而緩緩凝固。她眉是挑著的,鳳眼是彎著的,鼻翼是稍稍翹著的,就連嘴唇抿起的形狀都是完美無缺的一個溫和的笑。

  可她如是說道:「我怎麼會沒有心?沒有心,我還能好好地出現在你面前?」夕生搖了搖頭,斂去了笑容。

  「你明白我的意思。麼麼,我說這樣的話沒有別的意思,你可以將我從你的死亡名單里抹去了。我不是你的敵人,相反,我是你的朋友。」

  「在青藤試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尋常靈子太過不同。現下這些後輩們個個不如從前,都是些什麼貨色,除卻一兩個還能得我多看一眼,剩餘那些……呵……」他語氣里竟有幾許厭惡之色,而挑眉望她時,眉眼裡倒是多了幾分光澤,「可你不同。麼麼,你身上有某處東西特別吸引我……和無心之人還是多少有些不同的。」墓麼麼沒有回答,雙手開開合合,視線也落在自己的指尖之上。

  夕生見她這般,幽幽嘆了口氣,說:「麼麼,不論你是否入我門下,我想送你一句話。」

  墓麼麼抬起眼帘,挑眉不語。「幻者不幻,生者不生。幻者若幻,死者不死。」她眉尖微蹙,有些疑慮之色,但並沒有問出口。夕生又淺笑,伸出手放在她的杯子上,食指輕輕彈著杯盞,繼而說道:「偽裝成一個你絕對不可能成為的人,會是你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墓麼麼,你不是汪若戟,你成不了第二個他。」隨他話音落下,他手指下的茶杯里忽然閃爍著一片燦爛的白色光華。裡面的茶水好似活了似的,以他的手指為中心成了一股小型的龍捲風,自她面前從水杯里緩緩拔高,直到在她面前遮去比她還高上不少的體態,夕生的手指忽然朝下一點。

  那水龍捲轟地一下竟是變成了一條水龍,在墓麼麼面前不停地盤旋,凶神惡煞地張開巨大的嘴,竟是吐出一顆渾身散發著瑩白色光澤的寶珠。夕生的手指穿過那水龍的身體,捏住了那顆寶珠。可墓麼麼的視線並不在那寶珠身上,而是在他的手上。那水龍好似一面鏡子,鏡子外夕生的手指是一個普通青年的手指,有些黑,藏污納垢。可鏡子內,自己的方向,那隻手瑩潤美麗,幽幽散發著一種天然的光華,骨節完美,肌白勝雪,修長美麗,其上覆著各種閃爍著奇特光芒的戒指和玉符,華麗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你……」她有些遲疑地看著那隻手靜靜地從水龍里收了回去。水龍一下就變成了水霧,消散在半空。而對面坐著的夕生,手裡正捏著那顆瑩白色的寶珠把玩著,襯托得他黝黑的雙手更顯髒污。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墓麼麼,拿著那寶珠在半空中輕輕一彈,那寶珠竟徑直朝她飛了過來:「麼麼,謝謝你在青藤試上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本可以贏得更加輕鬆。」

  「這枚璧兕珠算是謝禮,你隨身帶著,尋常幻陣於你而言如出入無人之境。」

  「先前在青藤試上……」她並沒有伸手去接,目光也並不在其上,而是看著夕生道,「應該一直都是你在幫我吧。第三場試煉里,我是不是第一場就排給了狐素如?」夕生只笑不答。

  「果然,」她頓了一下,「原以為是楚相的手筆,畢竟能在臨仙門以及天狐族的壓力之下,強行把我的排序給改了。沒想到,倒是驚動了你這個更大的神仙。」璧兕珠在空中盤旋著,散發出的瑩白光澤將夕生的臉模糊成一片柔和的光幕,可墓麼麼還是機敏地捕捉到他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某種情緒。「舉手之勞。」

  「這麼說來,後面給我送的那張寫著『有詐』的紙條和那瓶丹,都是你的舉手之勞咯?」夕生仍是不答,抬起手來輕輕點了一下,那璧兕珠便離墓麼麼更近了不少。「所以,你已經幫了我不少,咱倆算是兩清,你這禮物貴重得有些……」她刻意地停頓了一下,轉眸抬眼笑了,「太可怕,我不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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