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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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麼麼,你別說話。你聽我說……」他並不看她,眼睛看著前方,面無表情地自言自語,「我知道你行事向來胡作非為,但是今天這事你不能做。你做了,會有很多人死。我知道你有你父親,他會為你擺平一切……可是——」他停了一下已經聽見了身後風知苦緊跟而來的腳步,聲音更加發緊,「可是我不行。我不知道你為何非要把我牽涉這裡面,但是我想說,我不能牽涉進去。你可以當我怕臨仙門,當我怕天狐族。對,我是個怕死的懦夫。」

  「墓麼麼,我和你不一樣。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人物,可我不一樣,我只是個想要好好活命的小人。」他視線終於落在她身上,見她始終笑顏淺淺,於是他唇畔浮起一個有些苦澀的笑來,「今天來的人是天狐族小王爺狐玉琅和他的族人。如果你敢提起此事,墓麼麼,那你便是在挑起戰爭,一場用無辜者的性命換你一時意氣風發的戰爭。」

  身後風知苦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他眸光一閃,仿佛定了什麼心神一樣,眉目間決然一凜。下一刻,她身體一輕,就聞見一股清清的香意,好似雨後新竹舒展開了葉子。而視線,也便因為一片突如其來的暖意變得昏暗。「墓麼麼,你不是那種壞人……所以,請不要這樣做。」他的話音落在她埋在他胸前的發上,沒有陰鷙,沒有陰森,直白篤定,像是一陣雨後風,輕輕吹顫那繁重的花葉。不待風知苦伸手去攔,白少主已轉過身來。殿內本是暖陽,可面前這俊秀男子轉過身來後,微闔目,掀起眼帘時,猶如一隻深夜寒鴉忽展開了翅膀,將一片寒湛秋陰撩浸滿殿。「風前輩,我的確有要事在身。」風知苦視線掠過他懷裡抱著的侍婢,笑意微止,若說修為白韞玉不過四化中期,差他那是相當大了。可是韜光谷的精神力修煉,那是誰都不敢小覷的。都說白少主是個喜怒無常的主,精神強橫,同時修了數門心法,乃是精神修煉的不二天才。所以只是稍微不悅,或者說有些動怒,都可以牽引起四周的元氣變化這就比傳說中還要讓人忌憚三分了。

  心裡雖是有千萬想法,可風知苦面上還是笑道:「白少主,不是我要攔你……哎。」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朝一旁閃身退了一步,面色恭謹。「白少主。」一聲溫柔輕語,比女兒家的聲音還要糯柔三分。碧竹分拂兩邊,從中曳出一片銀白光華,自那光華之間走出數人來。只見為首那男子羽裳片片,雪裘披肩。一襲長擺月服,尾綴千綾,隨他步履緩緩,似仙蕊初綻。銀髮及腰,未冠只束於腦後,鎏金玉絛盤在鬢邊,愈襯得那面容更有琢玉之美。直到來人近了,才見他眼窩深邃,瞳色卻淺,異常明亮,眼波流轉時,宛裹於銀箔。眉骨很滿,頰骨清瘦,這般看來,倒是眉目素孤,卻生生壓去身旁簇著的數名美艷不可言的女子的光華。當時青藤宴上的「狐玉琅」雖也是美人一個,可不及此時的狐玉琅千分之一的氣質。墓麼麼倒是來了興趣,那麼當時來給自己餵毒酒的估摸著是個分身,或者傀儡?「白某見過小王爺。」墓麼麼耳旁恰恰貼著白韞玉的胸口,能聽見他音色起伏時,有些異樣的緊張。「白少主,不知本王有沒有這個臉面可以留您一盞茶的工夫。」狐玉琅輕輕彎了唇角,視線微垂,察覺白韞玉懷裡竟環抱著一個婢女打扮的少女,不由神色掠過訝異,「自前些日子遙遙見了白少主一面,倒是不察您身旁有此嬌娥。今兒,倒是要和本王一起喝兩杯了。」白韞玉胸口一緊,只覺懷裡的少女仿佛發燙一樣,後背都有汗濕。

  「小王爺,白某真的有要事在身,改日定登門拜訪。」他說著,腳已經朝後退了兩步。狐玉琅並未說話,良久輕笑道:「白少主,說來真巧,前幾日本王數次派人去韜光谷知會,想約您一見,可一直未能如意,沒想到今天倒是遇見了。」他停了一下,又走了兩步道,「本王覺得,和您喝杯薄茶的工夫,也應該耽誤不了您的要事吧。畢竟,本王這杯薄茶,不比霸相府的差。本王的族人,也不比霸相府的差吧?」他言落下,身後兩名美艷少女款款走到白韞玉身旁,攀住他肩,也不顧他懷裡還抱著一位。

  白韞玉的身體陡然僵住,懷也下意識地收緊了不少,勒得墓麼麼呼吸都有些喘。從始至終,她都只是被他被動地抱著,兩臂垂在一旁,並不攀他,也不倚他。可這時,她卻一聲輕若嘆息的笑,伸出胳膊,不待白韞玉有所反應,右手已環住他頸,在他臂彎里直起了身子。

  他頸觸及她的臂,有些涼冷的體溫,不由錯愕地恍了一下,可已是遲了。本來緊貼在他懷中的少女,此時已轉過臉去,視線先是掃過他身旁的兩位明艷少女,後才落在對面狐玉琅身上。而後,她眨了兩下眼,分明是故意地仰起頭來,巧笑倩兮:「狐公子,哦不,小王爺,我們又見面了。我也想嘗嘗你那杯不比霸相府差的薄茶呢——當然,我喜歡沒毒的那種。」

  當所有人看清楚她的容貌之後,鮮少見過狐玉琅面色有異的族人,第一次看見狐玉琅的臉色有些難看。「墓貴子。」墓麼麼仿佛完全沒看出來狐玉琅眸間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倒是瞥了白韞玉身邊那兩位少女,笑道:「不愧是天狐族的美人兒,各個風姿絕艷,至於比不比霸相府的差……玉兒,你覺得呢?」

  她話音一落,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錯愕的。因為他們不知道這個玉兒,喊的是誰。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一個錯愕二字可以表達的了,因為有人說話了。「並不。」很生硬的兩個字,好像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一般。且不說風知苦一下抬起頭來滿臉震驚,就連狐玉琅嘴角淺淺的笑意都有些僵硬,不過頃刻那驚愕便如飛葉過水觸起的漣漪,轉瞬褪盡。他看向白韞玉的眼神幽暗了兩分,笑意瀲瀲。

  「怪不得最近這些時日白少主隱而不發,這般看來,倒是艷福不淺。」說完,他輕輕拊掌,那兩名少女垂首退開,「有了墓貴子這般貴娥,尋常花草怎能入得了白少主的眼。」白韞玉纖薄的唇緊緊抿成了一線,四周壓抑陰森的氣氛陡然又懸起一片冷霾。連距他很遠的一些仙獸也感應到了這股詭譎氣息,紛紛低嘶後退。可正處在他這般氣息中心的墓麼麼,表情沒有任何不適,反是更加怡然自得,仰頭貼近他胸口,乾脆雙手環緊了他的脖頸,轉目笑道:「小王爺,怎麼,不歡迎我?」狐玉琅將這一切收入目中,面色不變,柔聲道:「怎麼可能?本王還怕墓貴子不賞臉……」

  小亭上。氣氛總是有些古怪。風知苦左右看看兩邊的人,喉嚨有些發緊。居於自己右手旁的,是天狐族小王爺狐玉琅,眉目如玉,泰然靜默,氣度翩翩。而自己左手邊的,則是韜光谷白少主,面無表情,就差面前給他擺個供桌,三碗菜三杯酒三炷香好讓他上墳了。唯一看起來正常的,就是那個墓貴子了,當然,如果忽略她現在還坐在白少主大腿上,雙手環在他頸間,渾身柔若無骨一般膩在人身上的狀態的話。終於有人打破了這古怪到可怕的氣氛。「風長老,您這些時日一直在閉關,可能對外界的信息不太敏感。本王給您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墓貴子,霸相爺的千金。」風知苦的表情一下變了。他雖是剛出關不久,可關於這個女子的事情,倒是聽了個透徹。他眉間稍有些發凝,隨即舒開,狀若吃驚,起身躬禮道:「原來是墓貴子,先前風某多有不敬,望貴子見諒。」墓麼麼笑道:「無事。恭喜風長老突破瓶頸,相信不日就可突破六化。」風知苦的笑意一下子收盡。「你怎麼……」

  無法掩飾的愕然,甚至還有些怒意,使得他眉間皺紋更深了幾分,他張張嘴,顯然想繼續說什麼,可是愣是閉嘴端起杯子再不多言。他此次出關突破瓶頸一事,誰也沒說過。連師傅和門主都不知道,怎會讓一個小丫頭知道?疏紅苑果然可怕,天下之事無瞞於他們的眼睛。

  他心下凜然微懼,已知面前這些人的對話,絕對不是他能牽扯進去的,於是他端起了杯子,良久道:「小王爺,白少主,墓貴子見諒,門裡剛有人傳音於我,說有些事要風某去處理,就先不陪幾位了——改日,改日。」說完,他躬禮,起身就走。

  待他消失不久,狐玉琅抬起右手虛空里輕拂,面前杯盞茶水頃刻消失不見。身後有名紫衫少女上前一步,放下一枚鵝頸點翠壺,又落三盞琉杯。

  「墓貴子好手段,一語就驚得臨仙門長老落荒而逃。」狐玉琅垂目淺笑,手指一滑,憑空出現汩汩青煙,將那壺杯籠於其間,叫人看不真切。煙散,三杯俱滿,他食指一翹,兩琉杯就飛定在白韞玉面前。白韞玉面色一變,那兩杯一下靜止,而杯中青煙還未散去,其間瓊液也未有波動。「看樣子,白少主心法又大成了一門。」狐玉琅贊道,端起面前的琉杯置於唇邊,啜飲一口,那青煙也如絲如霧地滑過他唇角,「無愧是上屆青藤魁靈。」

  白韞玉面色如常,端起茶盞一飲而盡,隨即道:「白某區區四化小輩能入七化之宗小王爺的法眼,倒是總算有了吹噓的資本。」一杯喝完,他端起第二杯,卻有點蔻的蔥指正正按住了他的杯盞。隨即,她仰起頭來竟是就著他的手一下喝了半盞,也渾不顧自己現在和他的姿態是有多曖昧。竹葉簌簌響著,小亭內,一時間,只聞她輕酌的聲音。

  「墓貴子。」狐玉琅終於開了口,「既現在沒有外人,我就把話挑明了說吧。」他停了下來,因為墓麼麼總算是放開了白韞玉,從他身上直起身子坐在了一旁。她剛坐定,體態神色就褪去了先前那軟膩酥媚的嬌色,垂眉間靜姿恬意。她從白韞玉手裡取下那杯殘茶,在手裡把玩著,好似在耐心等狐玉琅說完話。

  狐玉琅餘光瞥見墓麼麼抽身離開的時候,白韞玉手指攀上了她的手,好似還不願她從他懷裡離去一般。可他面色無異,綣綣柔色道:「墓貴子今天來臨仙門,無非就為了一件事。」

  「這件事情,可皆大歡喜,也可風木俱悲。」他食指上戒光微閃,映得纖細手指好似有了魔力一般,吸引著人的視線,「只在墓貴子一句話而已。」

  他話語間,憑空從指尖閃出一樣物事,那物事形狀奇異,非圓非方,其貌不揚,仔細看著,像是一個沒有毛的緋紅桃子,其上凸起的四個尖角時而消失,時而隱去。

  可是白韞玉看到那樣物事,神色已是變了,有震驚也有狂熱:「這是……方昺?不可能,怎麼可能!方昺怎麼會有四角?三角的方昺已是世之罕聞,四角的……」

  「白少主好眼力,這世間能認出這個東西的,倒是少有。」狐玉琅用手握住那四角方昺,像是把玩一件尋常物事,「墓貴子果然見多識廣,這東西倒是入不了您的眼了。」

  墓麼麼笑聲爽利,眉眼楚楚:「我不過一介小小凡人,這般稀罕物事我是聞所未聞。」

  狐玉琅淡道:「四角方昺,換你一句承諾。」

  墓麼麼瞥了一眼白韞玉,他眉眼間難掩興奮和狂喜,於是她薄笑道:「小王爺請說。」

  「不再提那句話,我會不單送你四角方昺。並且,你和素如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數日後的青藤賜靈更不會有任何人阻礙與你。可如果反之……」

  狐玉琅鬆開手,四角方昺騰空而起,懸停於他們之間。然後他視線越過那方昺,落下。眸間銀輝,冷似臥龍寒鱗。白韞玉瞬間抬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腰。視線盡頭,墓麼麼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哪怕他精神強壓已將她身後數米的綠竹頃刻碾成一片齏粉,哪怕白韞玉額前已有細密的汗水。她靜靜地回望著狐玉琅,毫無情緒,然後爽朗一笑,清越如雲中鴿哨:「這麼厚重的大禮,我怎能不收?」

  於是她伸出手去,一把握住面前的四角方昺扔進儲物袋,隨後站了起來,「玉兒,走了。」狐玉琅目送他們離開,復又端起了手裡茶盞,輕抿入口,瞳線變成一條細長的銀色異瞳。「公子,您就這麼放她走了?」身後剛才那名紫衫少女上前一步,很是不解。他輕輕吹散那青煙,垂目道:「不然呢?倒是沒想到韜光谷的小殭屍竟倒戈了……」

  「我怎麼覺得白韞玉是被強迫的呢?他先前不是被疏紅苑的人給強行帶走了嗎?」

  「先前風知苦神識傳音告訴我了,他們二人是用隨行符來的。墓麼麼不過一個凡人,她如何能催化?更何況,那隨行符是白韞玉的,不是霸相府的。」

  「韜光谷不是一向只干髒活,從來不摻和任何家族私事嗎?何況還和我族有契約在身!」狐玉琅表情淡淡,看著對面那兩杯茶,良久,露出一個有些玩味的笑來。「一隻動了凡心的小殭屍,倒是有趣。」

  走出殿門,墓麼麼看著白韞玉從懷裡掏出一張隨行符來,手裡把玩著幾縷碎發,忽然說道:「狐玉琅給你神識傳音說了些什麼?」

  白韞玉的手一下就停了,他有些驚愕,有些慌亂,隨即平息說:「並沒有說你的事情,你別誤會,只是些韜光谷和天狐族之間的事情。」他有些閃躲,「這些事,我不能告訴你。」

  墓麼麼面色平淡,看不出情緒,於是白韞玉繼續催發了隨行符。

  「有些失望哎,我以為狐玉琅會謝謝你幫他攔住了我。」她嘆了口氣,視線安然,「我家玉兒這麼辛苦,居然不謝謝你。真讓人失望……」

  聽她口吻,白韞玉眼皮一跳,手裡的隨行符已消失不見,虛門已出。可他正以為墓麼麼又要做什麼旁的事時,她反而異常乖巧地二話不說抬腿走進了門內。

  夜深。

  墓麼麼端了一檀色方盤,敲了敲門。

  房內久久傳出聲來:「不是說了不許打擾我嗎?」

  「是我。」她說。

  半天,房間門也沒開。

  「墓姑娘,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實在不妥。」

  白韞玉難得竟強硬了一些。外面倒是沒了動靜。白韞玉剛剛放平了心情,喘了口氣,結果吱嘎一聲,門竟然開了。墓麼麼端著方盤走了進來,如入無人之境。然後她把那方盤放在桌上,轉身又去關門,邊說道:「知道玉兒麵皮薄,沒關係,我把門關上,別人就不知道我們是孤男寡女了。」坐在床上的白韞玉差點又嘔血,於是乾脆閉眼不再說話。

  可是墓麼麼完全不在意他的冷漠,拉出一把椅子放在床邊,又去端了那方盤上的玉盞走了過來,坐在椅上,看著他說:「我早晨讓後廚熬的補品,你沒去吃,我便端來給你了。」聞她聲音柔靜,白韞玉心裡倒是莫名有些舒心。於是這才睜開眼,看了一眼墓麼麼,視線就落在了那碗裡。剛才所謂的舒心,差點沒梗得他氣喘。「墓麼麼!」他臉色青紅一片,說不上來的古怪,「你讓後廚給我做這個?半夜裡還親自給我端過來了?你還真是體貼!你這是怕世上戳我脊梁骨的太少?」

  面對白韞玉的氣惱,墓麼麼倒是泰然處之。她目光隨著手裡的勺子來回上下,輕描淡寫:「府上可是有人說閒話了?沒關係,明天殺了就是。你要著急,現在我就讓人把他們殺了。」

  她現下披著隨意的晚紗,也不束髮,也不綰髻。纖細的手腕柔若汀蘭,一提一收之時,柔聲細語,若隨意閒聊,完全不顧白韞玉知她所言俱真。「你!」白韞玉心裡有些寒意,於是只吐出一個字來,便再也沒說出旁的。墓麼麼用勺子舀了一匙,遞到他唇邊:「世人只知黃泉之路韜光谷的白少主殘忍嗜殺,可誰能料想,他反而是個良善之輩。」白韞玉並不張口,抿唇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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