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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緒安故意挑這個時機出現,就為了膈應容定坤。他如願目睹容定坤惶恐失色時的樣子。對於容定坤這樣一位精明老辣、油滑內斂的人來說,人生中的失態恐怕屈指可數。今日就是其中一次。他看起來同當初第一次見到馮世真時極像,就像是見到了鬼一般。
「感謝……感謝諸位前來參加犬子的生日宴會。」容定坤的聲音還有些發顫,「犬子十八歲成人的時候,還在學校苦讀,未能大辦,今日便借著他滿二十歲,彌補回來。父母對兒女的希望,永遠都很簡單,希望這孩子將來能做一個正直體面的人,孝順友愛,為家族、為國家爭光。謝謝!」
掌聲如雷。容定坤卻是匆匆離了講台。
容嘉上的目光追隨著父親狼狽的背影,接過了話筒。
「感謝各位長輩們對我的關愛,和朋友們對我的支持。請大家今日玩得盡興。」
樂隊指揮收到他的指使,立刻揮動指揮棒,熱鬧激昂的舞曲響徹整個大廳。砰地一聲,香檳打開,眾人歡呼。容嘉上順著酒杯塔傾倒,淡金色的液體一層層盛滿。
賓客們轉眼就忘了剛才的那個小插曲,投入到了狂歡之中。
容嘉上下了台後,尋不見父親。他想了想,讓人把吳媽叫了過來,問:「你伺候太太的時間最久,對家裡許多事一定比我了解。我看太太很不喜歡這位孟先生,你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麼?「
吳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理所然來。容嘉上打開皮夾,抽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丟了過去。吳媽拽住了票子,這才笑呵呵地開了口。
「大少爺,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太太正懷著大小姐和二少爺呢。老爺在外面的書畫社裡認識了一位孟小姐,為了她一連大半個月都不回家。太太當時大著肚子去找孟小姐談話,孟小姐都不肯離開老爺。說什麼,反對包辦婚姻,要自由戀愛。太太氣得不行,再加上老爺當時生意上還出了差錯,險些滑胎。後來……是王姨娘懷孕了,孟小姐才被氣走的。這位孟先生,好像是孟小姐的弟弟。「
容嘉上一聽是父親當年的風流債,啼笑皆非,不再去管這個事了。
歡騰的樂曲和賓客們的笑聲被厚重的書房大門隔絕在外。容家和孟家的手下分立書房外兩側,交手而立,手都扣在腰側的槍匣上。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比起容定坤戒備緊張的神情,孟緒安顯得輕鬆許多。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加了冰塊,坐進了真皮沙發里。
「容大哥不如坐下來說話。」孟緒安翹起了修長的腿,「這是你家,外面又有上百賓客,我又能對你做什麼?」
容定坤僵硬的面孔逐漸鬆懈下來,垂著的嘴角勉強翹了起來,恢復了他老成精明的常態。
「緒安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呀!」容定坤在對面沙發里坐下,如個友愛地前輩一般感嘆道,「之前常在報紙上看到你,只當你回國不過做點小生意,沒想到原來你就是永利銀行的董事長。士別多年,自當刮目相看。你藏得可真夠深的。」
「孟家瘦死的駱駝比馬總要大一些。」孟緒安也笑得好似個關係友善的親密後輩,「靠著家裡的支持,做了一番事業,算不得什麼成就,只能說是不至於愧對祖先罷了。」
容定坤乾笑了兩聲:「這些年我也常想起你,還有你姐姐……青芝她,還好麼?」
孟緒安晃著酒杯里的冰塊,冷淡道:「大姐已經去世了。」
容定坤渾身一震,難以置信。而孟緒安平靜的目光再度向他確定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容定坤肩膀顫抖著,問:「怎麼都沒人告訴我?」
孟緒安的嘴角扯出一個充滿譏嘲的彎度:「容大哥若真關心大姐,自然會去打聽她的消息,又何須等著別人來告訴你?」
容定坤無言以對,片刻後,才喘息著問:「什麼時候的事?」
孟緒安說:「我們舉家去美國後,她就病了。勉強拖了大半年,還是不行。走得倒挺安詳的,也並沒有再提起你。」
「那麼早就走了?葬在哪裡?」
「舊金山。」
容定坤耷拉著肩,長嘆著:「真是沒想到……她還那麼年輕呀。我一直以為她過得好好的,在美國嫁了人,現在怕孩子都好大了。」
孟緒安眼神微微閃動,垂下目光,抿了一口酒。
「那緒安你……現在是專心在銀行里做事了?」容定坤又問。
「孟家的生意攤子本來就小,又有從兄看著,不需要我做什麼。」孟緒安說,「只是如今局勢不大穩定,銀行借貸風險大,又受打仗影響。稍有不慎,就容易賠得傾家蕩產。我看容家倒是如日中天,今非昔比。改日還得向大哥好生請教一下生意經呢。」
「過獎。」容定坤後背浸出一層流汗,臉上鬆軟的皮肉抽了抽,皺紋層層疊疊,疲憊老態越發有些掩蓋不住了,「緒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後起之秀,才是未來之主。我這一把老骨頭,早已跟不上時代了。」
孟緒安打量了一眼華麗的大書房:「這宅子是後來修建的吧。當年我記得,容家不過只是一棟兩層小樓罷了。」
容家當年何止只有一間小洋樓。容定坤當時負債纍纍,家產已變賣得只剩一棟房子了。若沒有孟青芝小姐的相助,容家早就破產。只是孟大小姐的一片痴情,卻並沒有換來容定坤真心,反而招來了人生中最大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