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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擦乾手,揀了自己的披風給她蓋上,抱著送去寢殿,回頭繼續開灶再做。
從來聰慧的男人,但凡悟了技巧,剩下便是孰能生巧的事。
這年入冬之時,他做的棗泥米糕已是香糯軟滑,入口即化。
不僅如此,他還學會了包餃子,做面片湯,熬粥燉小菜。
時光匆匆,他還能養她幾年。
等她嫁了人,同桌用膳的機會就更少了。
建安五年,小葉子剛到十歲,蕭晏便已經在想她婚嫁的事。
其實也不算早,按風俗,女子十三可定親,到了十五便可出嫁了。然放眼整個大葉朝,他覺得無人能配上小葉子。
又是一年秋風催落葉。
他端著微微放涼的棗泥米糕,顛顛捧給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層懼意。
去年雖是頭一回做,但後來反覆練習,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葉子沒有吃,只輕嗅過,彎下新月一樣的眼睛,道了聲好香。
然後餵給他吃。
誇他厲害,竟然真能做出來。
甚至道,阿娘都沒您手巧。
她一塊塊的餵給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兩盤,一點都不曾剩下。
「會不會有點撐?」她問。
蕭晏無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撐不撐的事。
蕭晏幼時用藥常吐,後來又連遭打擊,葉照兩次離別,生離和死別,都讓他自我糟踐過一段時日,三餐不規整,杯酒不離身。如此徹底傷了脾胃。
用不了這般黏膩的點心,更別說整盤整盤地用下。
回到自己寢殿,蘇合趕來時,他已經吐得發虛,到最後胃中出血,從口鼻噴出。
這一年,依舊未能倖免。
糕點一方方餵入,蕭晏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原來,她依舊如此恨他。
他強忍著難受,伸手摸她面頰。
她也不抗拒,由著他摩挲。
小葉子的額上,自左邊眼角至眉間硃砂,順著眉毛的弧度,繪著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繪瓣,映著霜雪面龐,自是另一番嬌妍麗色。
但是依舊有額發若隱若現地掩蓋。
那原是一道傷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無論蘇合醫術如何高明,歲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聞蘇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這樣的點心?」小葉子餵完一盤,從一盤繼續夾出一塊頓了頓,竟是沒再放入蕭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蕭晏一愣,須臾心頭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騰他?
「不要緊。」這樣一想,他竟覺得便是再用些亦無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這般嬌氣。
一年便也這麼一回。
他做膳,她餵食。
卻不想,自己才將米糕夾起,便被她整個拂開了。
連碗帶食,全部滾落在地上,發出一點碗碟碎裂的聲響。
殿中靜了一瞬。
小葉子拂袖起身,盯著地上糕點。
她有一種撿起來,讓他繼續咽下去的衝動。然攏在袖中的手只攥著衣袖拼命壓制著。
距離阿娘死在滄州城的戰場上,已經六年了。
他撫養她的日子遠遠超過了母親。
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僅四歲,雖知痛恨卻不顧細節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蓋的事實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話語裡,在那些他舊日府邸跟上來的屬臣不經意的話語裡,她尚能窺出幾分母親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愛的男人,並未十惡不赦,亦非無情無義。
甚至,一直嘗試著在彌補。
可是,他的彌補有何用?
這金殿綾羅,換不回母親復生。
母親活著,自己或許也能接受他,原諒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愛,也不能徹骨地恨……
小葉盈滿淚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蕭晏,未幾又垂下看地上糕點。
她撫下身,一塊一塊撿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塵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給她做的米糕……
「不揀了。」蕭晏忍著胃裡翻湧的難受,亦蹲下身,從她手中接過,「你若要用,朕再給你做潔淨的。」
知道他是嫌不乾淨,要扔掉。
小葉子死死握著那糕點,她想說,「這樣好的東西,怎能說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著水,分成好幾頓用。」
她還想說,「扔了吧,再去做,做了還是你吃。多吃幾頓,你就可以死了……」
她抬頭看他,眼淚落下來,人便散了意識。
她的病,多來不是身子本身的緣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這廂也是,蘇合嘆氣,醫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減輕病痛,甚至延緩死亡的到來。但無法控制一個人命運的走向,更無法左右一個人的悲喜。
蕭晏頷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萬事皆由著她。
只是對於那日小葉子沒讓他再用糕點,他還是忍不住歡喜。
不經意時,總是拿出來反覆回想。
他的女兒,終究還是在意他的。
時間平靜地過去一年,如此劃到建安七年,小葉子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