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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都惆悵了。而眼神,也特別滄桑。

  不遠處,細高個尖下巴的中年男人,依舊穿著宣統時期的舊馬褂,淺駝色,右大襟鑲了黑邊,衣角和袖口處都有破裂的痕跡。長辮子依然垂著,梳得很整齊,走起路來,搖啊晃的,就像從哪個詩社裡出來的窮秀才。但他只是一個賣糖葫蘆的,已經賣了很多年,大約生意並不是特別好,收入極微薄。他甚至沒有娶親,看上去卻總是灑脫又坦然。他說,他要跟糖葫蘆伴在一起,一起終老。孤獨終老。

  隔壁的水墨和阿虎都在田裡。他們是瘦小個頭的青年男子,每天跟父親母親一塊兒種莊稼,收成好的時候,就會從得到獎勵的錢裡面,掏出三五個,帶映闕和立瑤去路口吃一碗牛ròu面。

  那賣面的老闆姓文,他有一個小兒子叫浚生,跟映闕的關係極好,好到別人都以為他們青梅竹馬qíng投意合。早年清政府的統治搖搖yù墜卻又還沒有徹底垮台的時候,文浚生說他要出外闖dàng,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但文浚生還是義無返顧地走了。臨走前,只和映闕一個人,在暗中道了別。後來,有傳言說,文浚生在上海,加入了什麼幫會,在一次仇殺中,被亂刀砍死了。連屍體也沉入了huáng浦江。鎮上的人都說,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放著桃源一樣的太平盛世不要,非得摻進亂世里,何苦來哉。而同時,這件事qíng就被當作了戒條,由鎮上的老人們去調教家中的後輩,告訴他們如何安分守己,方能活得風調雨順。

  然。風調雨順,原來也可以是一種淒涼。而這樣的想法,大約就是從離開蘇和鎮,到了南京,看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看見榮華富貴權勢爭鬥的時候萌生的吧。她不要像蘇和鎮上的女人們那樣,十八歲出嫁,二十歲就做了孩子的娘,然後終日對著四面牆,手裡是鬧哄哄的小孩,枕邊躺著庸俗的丈夫,閉上眼睛就看見自己臨死前的模樣。

  或者,她能更幸運一點,因為她在名義上是讀過書的,她可以憑藉這一條優勢嫁給一個稍微像樣一點的男人。比如大老闆。比如小少爺。她的父親當初死活也要將她往南京的學堂裡面塞,就是因為他希望提高她作為待嫁貨品的質量。

  父親的思想僅止於此。

  反倒是她自己,從溝壑里飛到遼闊的天空,日月星河都在誘惑著她,她突然很厭倦很厭倦從前死氣沉沉的生活。

  可是,父親母親不接受,無論是她的解釋,還是懇求。

  此時她獨自一人,懨懨地,走著,看著。目之所及,心之所想,雲不淡,風不輕,接連成片的,都是厚重的yīn翳。

  她已經兩天沒有被父母理睬過了。

  從前日傍晚,回到家,陳述了在南京的一切經過,再為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跟父母大吵過一架之後,彼此都緘了口,心中各有慍怒。

  第13節:今宵風月知誰共(2)

  藍瞬華和魏淑媛都覺得,她私自退學,已經是大逆不道有rǔ家聲的事qíng,更何況還要拋頭露面的去做jiāo際花,那幾乎是跟舊年出入於畫舫的歡場女子沒有兩樣的。無論她怎樣陳述,她得到的都只有兩個字,不行。

  如果不願意讀書,那麼,就不能離開蘇和鎮。一輩子都別離開。

  一輩子。等著陌生的男人八抬大轎,dòng房花燭。或做妻,或做小。然後鎖在深深庭院,相夫教子,就此終了。

  這樣的生活,怎麼可以?

  立瑤狠狠地吐了一口氣,揀起路邊的小石子,向著不遠處的一個湖泊里砸去。只聽,撲通一聲。水花亂濺。

  漣漪擴散成凌亂的蜘蛛網。

  這時候,有人發出一陣輕微的咳嗽。是阮清閣。

  你怎麼在這裡?

  你怎麼也在這裡?

  他們各自脫口而出,怔了怔,一臉探究,又暗藏喜悅地,望定對方,然後,不約而同都笑了。

  阮清閣說,我來這裡,散散心。

  立瑤聳了聳肩,道,我也是。

  傍晚的蘇和鎮,除了寧靜,還散發著一股清慡的慵懶的氣息。那片小湖水,稱為鏡湖。範圍不大,而通常都是波瀾不驚的。

  湖水很清涼,碧澄澄的。老人們說,那是天上的神仙遺落在凡間的一塊翡翠。如今雖然知道那不過是一種làng漫的調侃,但幼年時候,還真的以為是寶貝,有靈xing,就常常跪在湖邊,掬一捧清水許願。

  還有,以前這裡附近是有幾棵野桑樹的,夏天一到,看著桑樹慢慢地結出桑葚,由綠色變成紫色,紫到發紅,發黑,隨便采一把,嚼在嘴裡就甜進了心裡。連母親做的銀耳羹也不願意吃了。還慷慨激昂地說,有了桑葚,只怕是連龍ròu也不會瞧在眼裡。

  還有,還有什麼呢?立瑤很努力地想,然後一件一件,沒有順序,沒有主次地,說給阮清閣聽。阮清閣聽得很認真,眼睛裡不斷地閃爍著螢火蟲一般的光芒,那表qíng,似是在說,我愛聽,我很愛聽,無論你說多少,說多久,我都會誠實又謙虛地聽下去,哪怕是一天一夜,哪怕是幾天幾夜。

  到後來,阮清閣差點要忘記了,他心中原本也是有很多煩悶的。他不相信算命一說,實則當年父親將他送去安徽老家的縉雲寺,不出兩年,已經有大夫治好了他的身體。再經過悉心的調養,到他十六歲,他就隨著經商的馬隊走出了那片貧瘠的山野。

  六年的時間,他走南闖北,磕磕絆絆,總算熬了下來。雖非智者,卻也見了些世面,心中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

  所以,回到蘇和鎮,看見阮家酒場數十年不變的經營方式,他對父親提出,希望能有一些變動。譬如到城裡開一間酒坊,讓更多的人知道蘇和阮家的清釀,也方便與外界更頻繁地往來,從而通過多一些的途徑,去擴展這門生意。

  但是,因循守舊的長輩們反對他,酒場的工人都質疑他的能力,父親一味地搪塞他,說茲事體大須從長計議,他麵皮薄,舌根鈍,又是講孝道之人,唯有乖乖順順地,忍了話,統統都吞進心裡去。

  這時候,夜徹底地降了下來。他們不得志,皆是苦悶,相互的傾吐,反倒忽然拉近了距離,似好友,知己。暢談甚歡。

  然後,漸漸地,能聞見清風,觸到白霧了。

  於是又並肩走回鎮上。臨別的時候,再補上一番鼓勵的話。頓時竟暖了心。立瑤走時,還不住偷偷地回望。那背影就在霧氣和濕氣裡面繞啊繞的,像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神仙。

  倒是阮清閣愚鈍,只顧走路,一刻也沒有停下。

  【煮蟹】

  天亮時。蘇和鎮沸騰了。鎮上的居民,大都可以從彼此的臉上看到疑惑和恐慌。而這一次,阮振國終於沉不住氣了。

  第14節:今宵風月知誰共(3)

  他到藍家找魏淑媛。問她,你上次說的天蟹局,是否確有其事?

  魏淑媛急道,我早說了,要出事的,你不信,你偏不信,這會兒,還不得回頭來問我。談話間,兩個人的腦子裡,都浮現出上午在後山的一幕——

  表面上看,那仍然是一起因失足墮崖致死的命案。就像之前滾下山坡的小女孩。身體破損,頭部出血。只是,這山崖更高,更陡峭,也就死得更為慘烈一些。

  男子姓朱,三十餘歲,矮個子,身形微胖,原本是鎮上的樵夫。認識他的人,都喊他朱六。因為那墳墓自從被挖開,鎮長就一直在公開招募人員,輪班前去看守。昨天夜裡,輪到朱六,和另外一名叫東順的年輕人。

  起初,山林是沒有異相的。

  但丑時一過,隱約地,竟然從墳墓里傳出一陣歌聲。聲音很細小,時斷時續地,聽不真切。朱六的耳朵不及東順靈光,東順問他,他卻笑東順膽子小。哪知道話還沒有說完,那古墓的門口就有一道白色的影子,像幽靈,還帶著悽厲的哀號。

  東順的腳立刻軟了。朱六走慣了山路,膽子大,還敢對著那白影呼喝幾下。可他一出聲,那影子就向著別處飄去。根據清醒之後的東順所言,朱六當時懷疑那也許是盜墓者在故弄玄虛,所以才追了過去。而他自己則好不容易壓了驚,勉qiáng站起來,向著朱六的方向跑過去。

  但是,朱六已經沒了影。

  至於東順,他後來是怎麼昏過去的。他說,是因為見了披頭散髮的白衣女鬼。那女鬼形容枯瘦,眼睛大得像核桃,還布滿血絲,嘴也是極大的,似乎還裂開了,有萎縮和腐爛的痕跡。

  就此,蘇和鎮人心惶惶。而天蟹局一說,原本是禁忌,但朱六死後這消息卻倏地蔓延了整個小鎮。他們說,墓里的人復活了。

  要作惡。要索命。

  他們希望能儘快請高人封了墓,收了魂,止住這場浩劫。魏淑媛並非幸災樂禍,但也大有吐氣揚眉之姿。

  她告訴阮振國,墳墓里的人,如今仍是以屍體的形式存在,她需要外出吸取人氣,再聚合天地間的yīn寒之氣,到了適當的時機,方可復活。當然,所謂的復活,並非復活還原成一個普通的人,而是一個既像鬼,又像魔,半人半妖的怪物。要阻止這件事qíng的發生,單單是封了墓,也還不夠,須得讓村民們在墳墓內外都淋上紅油,自亥時起,而完成要在子時以前。然後,放火燒了這墓,那妖物就再不能興風作làng了。

  這一番話,映闕和立瑤亦在場聽得真切。映闕縱然不相信,也不好拆了母親的台,只能低頭不做聲。立瑤對於鬼神一說,並無太堅定的立場,但看母親的言語神態都如此凝重,又似極害怕的,她也便當了真。後來,她們都要參與漆墓,立瑤不是太願意,始終戰戰兢兢的,直到在墳墓外面,看見阮清閣。

  阮清閣說,你跟著我,不要害怕。

  立瑤才稍稍定下了神。

  紅油如血。在明滅的火光里,那些一勺一勺在牆上綻開的花朵,像一個一個的骷髏頭。伴隨著刺鼻的火油味道,還有墓xué里原有的cháo濕和腐爛。

  誰都沒有做聲。

  倘若是不知qíng的人,看到這一幕,也許會以為那是鬼魂們在進行某種儀式。刷。刷。刷。聲音幽怨如孀婦在哭泣。

  突然,有一個火把熄滅了。

  兩個。

  三個。

  墓室的入口處那條長長的甬道驟然變得漆黑一片。紅油桶被打翻。有女子發出似有還無的尖叫。阮清閣伸出手去攬著立瑤的肩膀,他說你別怕,站到我這裡來。

  立瑤瞪著眼睛,猛吸了兩口氣,身子和手不停地抖,然後幾乎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氣,指著甬道,終於脫口說出,不,不是我,剛才那一聲尖叫,不是我。

  第15節:今宵風月知誰共(4)

  話音落,阮清閣眉頭一皺,竟看見一道白影。那影子像鞦韆一樣來回地在狹窄的甬道里dàng著,偶爾發出鬼哭láng嚎一般的慘叫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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