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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長。”

  對他的到來,清邈道人既意外,又不意外。

  四十年前的元昭帝,將將繼位之時,痛失所愛。那時年輕的帝皇尋到他,要他助他行那逆天之法。

  清邈道人應下,離開皇宮時,只給他留了一句話。

  “陛下要做一個身負大功德之人,待陛下功德圓滿那日,便是老道助陛下設陣之日。”

  清邈道人初時以為,三年五載過後,這年輕的帝王大抵便會放下心中那份執著。

  他貴為帝王,想要什么女子沒有?

  在嘗過了那把龍椅以及無上權力帶來的滋味,他可還願意舍下一切?就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連他這青衡教掌門都無法確定的期盼?

  大抵是不願意的。

  然而他又聽說,元昭帝這些年只立過一後,這唯一的皇后還是他未登基時便死去的髮妻。

  清邈道人漸漸明了,元昭帝日以繼夜、近乎自虐般地沉迷於政事,為的不僅是社稷與百姓,還有他的一句“大功德”。

  老道士手執蒲扇,沖兩鬢染霜的男人鄭重行了一禮:“老道見過陛下。”

  一禮過後,又問:“陛下可是準備好了?”

  顧長晉“嗯”了聲。

  他的身體已經近乎油盡燈枯了,而他也等不及了。

  他想見她。

  清邈道人笑了笑,回眸望了青岩觀一眼,道:“陛下請隨老道來,這龍陰山乃蕭家龍脈之所在,山底之下,有一地宮。那裡,正合適。”

  顧長晉隨著清邈道人穿過一重重迷蹤陣法,來到一條陰暗逼仄的地道里。

  潮濕、陰冷的風捲起他龍袍的一角。

  冥冥中,他總覺得這處地方他來過。

  地宮裡繪製著一個古樸玄妙的太極八卦陣,硃砂在明亮的燈影里紅得刺目。

  “陛下請坐。”清邈道人的蒲扇指向太極陣中的陽魚魚眼,“老道這就起陣。”

  他說罷便接連往胸膛拍了三下,力道分明不重,卻生生拍出了三口心頭血。

  清邈道人登時面如金紙,人也在一瞬間老去了許多歲。

  噴灑在空中的血並未墜落,而是浮在空氣里,隨著清邈道人的蒲扇,在半空中緩緩畫出了一個符陣。

  顧長晉定定望著半空。

  也不知過了多久,甬道里忽然傳來一陣腥冷的風。

  顧長晉心念一動,隔著十二道冕旒,朝甬道望去,卻什麼都瞧不見。

  只他隱隱覺得,有人來了。

  那人正看著他。

  顧長晉抬眸望去,恰就在這時,對面的陰魚魚眼忽地一亮。

  下一瞬,清邈道人舌綻春雷,喝道:“陣起!”

  隨著他的話音落,顧長晉身上的龍袍“倏”地亮起了火光,大火從他身上沿著太極八卦陣的硃砂,燒至對面的陰魚魚眼。

  短短几個呼吸的片刻,陣中紅光漫天,狂風大作,陰陽兩道魚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緩緩地,一點一點的靠近、融合。

  大火熊熊燒著。

  劇烈的炙熱與疼痛中,火光漸漸遠去,清邈道人的身影也漸漸失了蹤跡。

  顧長晉只覺耳邊格外的靜。

  那是一種朦朧的溫柔與寂寥,就像過往四十年的每一夜。

  回憶里她帶來的溫柔與漫長時光里失去她的寂寥,交織著陪他走了四十年。

  旁人都道他冷情寡慾,心中唯有社稷江山。

  沒有人知曉,這位克己復禮,對自己苛刻到近乎極點的帝皇一直在等著一個虛無縹緲的期盼。

  這期盼,是再見她一面的渴望。

  這樣的渴望,從不曾隨著光陰流逝而緩緩退去。

  他時常會想起她。

  時常想,若那日他早半日到四時苑,那,此時此刻,她該在做什麼?

  是倚欄回首,讓那雙盛滿細碎星河的眼緩緩映上他的面容?

  又或是,斜倚炕邊,為他溫上一甌粥?

  甚或是,抬起手氣呼呼地揪他的臉頰,怒斥一句:顧允直。

  怎樣都好。

  只要她在,怎樣都好。他想。

  昨夜,他又夢見她在哭了。

  他已經許久不曾夢見她哭。

  抬手擦去她眼角淚珠的瞬間,一股鋪天蓋地的寂寥席捲而來。

  真想見她啊。

  想告訴她,顧允直真的想容昭昭了。

  火光里,他兩鬢的霜白正一點一點剝落,眼角的細紋也在一寸一寸消失。

  忽然,男人抬起了頭,望著虛空中的一點。

  那裡,無數畫面湧現。

  ——是沈娘子回到了上京,將手中的墨玉壇交與他,對他含淚道:“允直,我將昭昭送回來陪你了。”

  ——是淅瀝瀝的秋雨聲里,他將她抱入懷裡,對她道:“我們昭昭,不疼了。”

  ——是晃動的馬車中,他執筆落字:吾妻昭昭。

  往事如風雲涌動,又如書扉一頁頁過。

  他的身上也漸漸失了力氣,抱著墨玉壇的手指輕輕顫動。

  眼前如水逆流的畫面緩緩慢下。

  最後,定格在了一片火紅的燭光里。

  大紅的喜燭靜靜燒著,面色冷峻的新郎官手執白玉柄,緩緩地、慢慢地挑起了她的喜帕。

  明艷的燭光里,那姑娘著了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沖他盈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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