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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越來越長時間地睡覺,與其說睡覺,不如說是閉著眼睛躺在那裡。我知道絕大多數時候,她是醒著的。

  有一次我看見“沉睡”的夏桐突然睜開眼睛,望著門口,眼神清澈。但眨眼間卻又變得渙散起來。讓我以為那是幻覺。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給夏桐辦完出院手續,正要上樓時卻看見了歐陽昊。他站在我面前,臉上竟有青青的胡茬,憔悴得讓我震驚。

  他全身都散發著悲傷的氣息,像是經歷了什麼煉獄般的痛苦。他虛弱地說:“桐桐,還好嗎?”聲音中掩藏不住的疲憊和嘶啞像針一樣刺著我的心。但我還是咬牙狠心地說:“托您的福,還沒死呢。”歐陽痛苦地皺起眉心,眼眶裡是深深的傷痛。

  我別過頭快步離去,因為再多看他一眼我就要哭出來了。

  當歐陽昊走進病房的時候,夏桐正以她這段時間一貫的表qíng坐在病chuáng邊準備著出院。歐陽走過去,望著毫無生氣的夏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椅子拖過來,迎著她的目光,如果她還有目光的話,在她面前坐下。

  鴉雀無聲。

  我們以為夏桐會回過神來,我們以為她會撲到他懷裡,像個孩子一樣大哭一場,就像以往任何時候,受了什麼委屈,就到她的歐陽哥哥跟前嗚嗚哇哇鬧一陣,然後所有不愉快就煙消雲散了。

  可是,當歐陽哥哥變成了她的委屈,她應該怎麼辦呢?

  歐陽望著她,一貫的憐惜和痛心。而,夏桐望著他,如同路人,更確切地說,空氣。

  歐陽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看到夏桐如同盲人般的眼睛,最終生生把話吞了進去。他開始削梨,慢慢地,有些顫抖,很認真,極其認真,好像這是最後一次為她這樣做了。

  細細的刀刃在huáng澄澄的果皮下細細地遊走,晶瑩剔透的果汁裹上了錚亮的水果刀。果皮被割裂的聲音,刀刃和果ròu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裡,產生一種奇怪的效果。

  最終,那一長串金huáng的環“噗”地跌進垃圾桶,病房內又恢復了死一樣的寂靜。歐陽把那白色的梨托在手心,深深地看著它,片刻,才抬起頭,望著夏桐,把它遞給她。那個白色的梨就被歐陽拖著,在他們倆的視線之間。

  “啪!”

  我陡然倒吸了一口氣。

  夏桐猛然揚手,手和梨撞擊出渾濁的聲音。

  梨撞擊著地板,果ròu被擠碎時*的聲響。

  灰色地板上,濺開暗暗的水漬,像夏桐小時候哭花的臉。只是,她以後,不會再有眼淚了吧!

  夏桐倏地站起來,吼道:“我不要。我討厭梨,我討厭梨,我以後再也不要吃梨。”

  這麼多天來,她說的第一句話。她站在他面前,俯視著他,劇烈地呼吸著,全身都在發抖,發抖地厲害,像隨時要摔倒一樣。

  歐陽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表qíng,只是,他弓著背,一個十分痛苦的弧形。他像一個佝僂的老人,蒼茫地彎腰,拾起他鞋邊的梨,然後,回到之前的那個姿勢,弓著腰,把梨放到嘴邊,一口一口,輕輕地咀嚼。

  子琛突然側過身去,望著窗外。我看見他的嘴角劇烈地抽動著,他的拳頭緊攥著,手臂上的肌ròu揪得厲害。

  夏桐扭過頭去,不再看他,等她不再顫抖時,她才回過頭來,然後臉上又恢復了先前的表qíng。她向外面走去,我這才意識到,現在是夏桐出院的時候。

  子琛也回過頭來,和許凡一起,來提夏桐的東西。雖然是用一個箱子裝著,可其實也沒多重。但這是他們的習慣,可是,夏桐一字一句地說:“別碰我的東西。”

  子琛和許凡就半彎著身子,手懸在空中,不可思議地望著她,驚訝至極。夏桐嘩地把箱子拖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出去,仿佛在chuáng上躺了這麼久,她已忘記了如何走路。

  我望著空dàngdàng的病房門口,頭腦里也一樣空dàngdàng的。

  “噗通!哐當”有人摔在地上,有箱子撞在欄杆上。看見歐陽嘩地起身飛奔出去的身影,我們才反應過來,趕緊跟了出去。

  可走廊里,歐陽並沒有過去扶她起來,而是佇立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脊背挺直。

  夏桐艱難地抓住欄杆,掙扎著要站起來。我這才發現,她太瘦了,瘦的可怕,她攥著欄杆的手似乎再一用力就會斷掉。以前剛好合身的衣服現在就像大了三號一樣套在她身上,風chuī過來,呼呼的,她就像一隻風箏,搖晃著,隨時都可能被刮到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最終,她站了起來。

  “桐桐。”子琛的聲音顫抖著,似乎還混雜著哭腔。可是她沒有聽到,她扶著欄杆,拖著箱子,一步步向走廊盡頭走去。

  她要去哪裡?以後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她了?我不想這樣,我不想這樣。這時,許凡突然很緊張地看了我一眼。

  我衝過去,攔住夏桐:“桐桐,你要去哪裡?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她晃悠悠地抬起頭,幽然一笑:“回家呀!”

  子琛和許凡也過來,說:“桐桐,我們送你回去吧!”

  可夏桐沒有理會他們,只是望著我。她的眼神時有時無,忽明忽暗,像黑夜海上燈塔里的光,微弱,飄渺。我嚇得冷汗直流,她從來沒有這樣子過,從來沒有。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我要回家,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然後,再也不回去了。”

  子琛快要瘋了,他推開我,抓著夏桐的手臂,使勁搖晃她:“桐桐,你說什麼?我不允許你對我們說這種話。你看看我是誰?你看看我們是誰?”

  夏桐望著他,眼裡終於閃過了一絲光線。她蒼白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她的眼中漸漸浮起一層薄霧,她想說什麼,可她終究是什麼也沒說。而她眼中的霧氣在頃刻間就蒸發了。

  “桐桐會先到我家住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扭扭曲曲的,不是肯定句,是疑問。

  我很擔心又不確定,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感qíng究竟對她來說有多少分量。我迫切希望得到她的肯定,但是,現在,在她反應之前,我感覺時間都凝固了,如果,她拒絕了,哪怕是一點遲疑了,我的心會怎樣呢?

  我的呼吸停止了。

  她伸手,雪白的手腕,纖細修長的手指,她拉起我的手。

  她說,“我們走吧!”她還說,“我餓了。”

  她始終還是信任我的!

  我牽著她消瘦的手,輕輕地,生怕一用力她的手就碎了。我慢慢地牽著她,只感覺像拉著一張輕巧的絲帶。可是我的心裡,卻沉重得快要窒息。

  我忘了,我,是沒有資格挽留她的。

  如果那天,夏桐就那樣走出我們的視線,就那樣早早離開,或許會更好。

  ☆、第110章

  第十三章離家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夏桐才最終打開車門下了車去。

  夏桐說要回來收拾行李時,我問她要不要等幾天。她搖搖頭說遲早的事。

  我看著她走到院子前,緩緩地抽出放在上衣口袋裡的手,呆了一會兒,才用鑰匙打開門。

  我明白她的緩緩而行。

  她不僅是離開這個住了十一年的家,也是離開這段十一年的生活。

  車內憋氣得很,我下車來,斜靠在車身上。

  不知不覺,五月都過了一大半。以前的五月,總是令人開心的季節,溫暖又涼慡,適合任何活動。我記得我們常常去中學後面的山坡上玩,那裡的糙,在五月里,總是嫩綠嫩綠的,柔軟卻沒有糙漬,痒痒的但不扎人。那時,我們在那裡放風箏,聊天,睡覺,看天空……不知不覺一天的時間就輕搖搖地過去了。

  記得有一次,一隻七星瓢蟲飛到了子琛的手上,子琛坐在糙地上,盯著小不點兒看了好久,嘴裡還默默地念著什麼,好像在數數。好一會兒,他才用腳蹭了蹭睡在旁邊的歐陽昊:“這……好像是什麼…七星…瓢蟲吧!”歐陽昊懶懶地睜開眼,朦朦朧朧地“嗯”了一聲。

  可片刻之後,他又扭過頭來,jīng神熠熠地問:“對了,書上說七星瓢蟲為什麼是益蟲來著?”夏桐特驕傲地嚷道:“因為它不吃葉子。”歐陽似信非信地努努嘴。就這時,許凡嘆了一口氣,慢悠悠地說:“是嗎?我怎麼記得好像有句話叫什麼“七星瓢蟲,愛吃蚜蟲。”

  夏桐搓搓鼻子,說:“嗯,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我記得,那時的天總是藍藍的,那時的心qíng總是快樂的。

  聽到有人走過來的聲音時,我才從回憶中出來。我無意識地瞟了瞟手錶,夏桐進去很久了。我一抬頭,卻看到沈曼已經來到了我面前。

  我還來不及說什麼,她卻甜甜地笑道:“好久不見了呀!”那說話的語氣讓我覺得我和她很熟似的,不過一想,在前段時間,我們的確是,只是最近我真的太忙了。

  我簡短地說,最近太忙了。

  我準備問她為什麼會到這兒來,結果卻被她搶先問了。她似乎總是能在你要問問題的前一秒提出她的問題。

  她說:“怎麼不進去呢?”說話的口氣就好像這裡是她的家,而我是一個客人。我說:“哦!我在這兒等桐桐就行。”

  沈曼愣了一下,姍姍地笑:“夏桐出院啦!我,我還不知道了。”

  我說:“今天上午的事。”

  沈曼微笑道:“要早知道的話,我就會……”我沒有專心去聽她說什麼,但也感覺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就消失了。

  我一抬頭就看見歐陽拖著箱子夏桐從院子裡出來了。旁邊是夏桐,戴著深紫色太陽鏡,讓人看不清她的眼神。歐陽一直沒正眼看我們,直到他把箱子放進了後備箱。

  他就站在車後,兩隻手撐在車蓋上,抬眼看看我們倆,又馬上別過頭去,看著路邊的法國梧桐。而更多的時候,他會望向已經進到車內的夏桐。

  夏桐筆直地坐在副駕駛位上,一動不動。我看了看歐陽,他的臉色很不好,眼睫毛有些濕濕的。

  我說:“沒什麼事,我們先走了。”歐陽才緩緩挪開手,直起身子。

  我沒再多停留,只是迅速地竄進車裡,開車走了。直到後視鏡里,穿著黑色襯衫的久久佇立的歐陽昊越來越小……

  從那裡回來之後,確切說是從醫院裡回來後,夏桐一直沒說話,也沒有哭。我在想,是不是她的所有快樂悲傷都沒有了。

  半夜醒來,發現夏桐不在身邊。我倏地從chuáng上跳下來,卻見夏桐穿著她的白色睡袍靜靜坐在落地窗邊的地板上。

  月光如薄薄的白紗,涼涼的,籠罩在她身上。她的皮膚被皎潔的月光映輝得晶瑩剔透。窗外的霧氣漸漸湧進來,她琥珀色的眼睛裡似乎閃耀著磚石的光芒。她似乎周身都散發著一種不可思議的螢光,美得安安靜靜,美得淒涼清婉,美得驚心動魄。

  我輕輕從chuáng上溜下來,向她走過去。地板上涼絲絲的,從腳底漸漸傳到心上。我到她身旁坐下。她並沒有看我,依舊蒼茫地望著外面深邃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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