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頁
生死有命, 他看得開, 只遺憾大業未成。
今日, 卻不同了。
謝明月面容素白如玉,仙姿佚貌,然而其手段狠絕心思深沉為常人不可比,李成綺就算死了,也不用擔心他受欺負。
李成綺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說話,謝明月卻起身,在李成綺驚訝的視線中一撩衣袍,端端正正地跪在李成綺面前。
原本他就跪坐著,但現在腰背挺得比先前直得很多,沒有實實坐下。
這是一個請罪的姿勢。
李成綺怔然須臾,心中慢慢升起了一猜想。
謝明月垂首,恭謹道:「臣有罪。」
謝明月的反應更加坐實了李成綺心中的猜測,他原本繃起的神經驟然鬆了,望著正襟危坐的謝明月幾乎有點想笑,然而此刻他又覺得自己不能笑,於是故意板起臉,「先生竟還知道自己有錯。」
謝明月道:「是。臣知罪,請陛下降罪。」
李成綺目光從謝明月繃直得脊背看到他微微抿起的嘴唇,最終又落到了謝明月漂亮的淡色雙眼上,愈看愈滿意,「哦?」他似笑非笑,順手拿起一奏摺,挑起謝明月的下巴,欣賞著謝明月毓秀的面容,「那先生說,孤該怎麼罰你?」
「陛下說怎麼罰便怎麼罰,臣絕無異議。」
奏摺划過謝明月上下滾動的喉結,皇帝半眯起眼,他神情有些倦怠,居然有點像只懶洋洋的貓,「譬如說,再給孤尋幾個美妾。」李成綺看著謝明月微凝的神情,忽地笑出了聲。
「起來,到孤身邊。」李成綺忍著笑,待謝明月重新坐到他身邊後,往後一仰,靠到謝明月懷中,「先生,想笑就笑,莫要作態。」
回答他的是謝明月輕輕環住他的手,謝明月將頭埋入李成綺的頸窩中。
謝明月極少在他面前顯露出依賴的姿態,或者說,從未在他面前顯露過。
謝明月沒有笑,李成綺能感受到,謝明月在微微發抖。
又要竭力克制,卻克制不住。
反而適得其反。
李成綺伸手,順手揉了揉謝明月猶如潑墨一般的黑髮,出乎謝明月意料的是,李成綺的語氣居然有點混雜著高興的興奮,「先生的意思,孤將要有個孩子?」
謝明月嗯了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
李成綺挑眉,「先生不高興?」
「我……」話剛一出口,謝明月便急忙截住,「臣很高興。」他聲音很低,不知道是不是李成綺的錯覺,謝明月的嗓音竟有些沙啞。
「臣,感激非常。」
聲音更啞了。
他合該感激。
七百多個日夜的無望之後,他再一次見到李成綺時想,其實只要能這樣看著李昭,就很好。
看著帝王一如當年,他沒什麼不滿足的。
他感激至極。
感激他只想要照破終年不見盡頭的雪夜的一線天光,他的太陽,卻願意赴他而來。
謝明月的擁抱並不緊,仿佛稍加用力便能掙脫。
李成綺太少見到謝明月這幅模樣了。
十幾年了,也只有十五六歲時謝明月的情緒才會如此外露。
李成綺心頭鼓譟,看不見謝明月的臉,卻覺得嗓子發緊,他一時想抱著謝明月說卿和孤會有個孩子,一時又想逗弄謝明月,看他哭出來。
於是伸手一戳謝明月的發頂,「這麼喜歡孤?」
謝明月聲音沙啞,「喜歡的。」
李成綺聽他聲音微微顫著,心裡最軟的地方好像被人掐了一下,又酸又疼又麻,「有多喜歡?」
謝明月環著李成綺腰的手似乎微微緊了緊,「臣,不知道。」說完又覺得自己答得敷衍笨拙,平日裡誰有謝明月能言善辯,總能讓李成綺啞口無言。
這時候卻好像咬壞了舌頭,想說還說不出,又氣悶自己說不出,抱緊還怕弄疼李成綺。
虧他還算半個醫生,這時候卻全然忘了。
「說不出,就是不喜歡了。」李成綺一彎眼睛,笑得好不開懷。
十幾歲時候的謝明月多有意思啊,長得好看,少年眉眼精緻得像是一件玉器,臉皮又薄,對著皇儲待誰都一樣的逾越之舉耳朵都通紅,不知道是氣惱,還是羞惱,亦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稍微湊近了說話都能讓謝明月連連後退,抿著唇看他,滿臉寫著殿下,這與禮不合。
「臣,」
「說呀?」李成綺都要笑出聲了。
當年沒趁著謝明月年歲小多逗幾回他一直心懷遺憾,謝太傅而今全然不似以往,也就這時候能稍微看出二三分影子。
李成綺語氣古怪地嗯了聲,把笑都咽下去,「說不出?」
謝明月啞了好久,才低聲道:「臣才疏學淺,說不出。」
他說不出,李成綺卻知道。
倘若他駕崩前真將那封賜死謝明月的遺詔昭告天下,謝明月定然會毫無怨言地欣然赴死。
與李成綺相識十數年,青梅竹馬,同心同德,李成綺一生中最風光無限,最狼狽不堪的歲月都同謝明月一起度過,甚至,連死都要死在一處。
昭告天下,正大光明。
怎不叫謝明月欣喜若狂?
「先生從前巧舌如簧的本事呢?」李成綺微微偏頭,去捏謝明月的雙頰,似乎想看看他的舌頭還在不在。
「沒有了。」謝明月聲音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