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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臨時停屍場前,楊沫媽媽一下就癱軟了下來,泣不成聲間竟然拉不住蔣東林的衣角。楊沫爸爸也有些站不住,開始止不住老淚縱橫,蔣東林一把接住楊沫媽媽癱下去的身子,死命摟了摟她,說:“阿姨,我去。你們等著。”

  臨時停屍場設在靠山的一片空地上,藏族人很多信奉天葬或水葬,來這祭奠燒紙的倒不多,只有寥寥幾個家屬,在躺著的屍身邊嚎啕哭泣。死灰一般的土色和光禿禿的山堆,襯得這裡更加死寂,天空開始下起濛濛細雨,冰冰涼涼地chuī過蔣東林的臉頰。

  鏡片已經模糊了,蔣東林有點看不清前路。這是從沒有經歷過的場面,生與死,就在眼前,只有一線之隔,觸手可及。蔣東林心裡一百分、一千分、一萬分的害怕,害怕那幾百具屍身中就有自己朝思暮想,到最後愛到深處不可自拔的那個。短短的一段甬道,走起來卻仿若漫無止境的修羅路,步步錐心,周遭仿佛百鬼夜行,猙面獠牙直要吞了他的一顆心。腳下卻停不住,往前走,一步、一步、再一步。

  蹲下去,揭開積滿雨水的塑料裹屍布,蔣東林真正體會了心提到了嗓子眼,雖血液仿佛凝固,卻也挺著直視了過去。

  不是,不是楊沫。

  一具,一具,再一具。不是,不是楊沫。

  楊沫媽媽的哭聲此時聽起來遙遠又飄渺,卻還是悠悠地傳入蔣東林的耳朵,一聲一聲,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敲打著他的心。雨漸漸大起來,打在塑料裹屍布上的聲音悉悉簌簌,讓人膽寒。蔣東林開始像瘋了一樣,揭開一具又一具裹屍布。沒有,沒有楊沫。不是,不是楊沫。

  天已經黑了,雨,卻還在下。在去往帳篷點的車上,相對無言,蔣東林感覺從未有過的癱軟和疲憊。停屍場仿若最慘烈的修羅場,幾百具屍體整齊羅列,只一張薄薄的裹屍布,就阻隔了生死。蔣東林一張張裹屍布揭過去,一具具屍身找過去,很多都殘破不全,血ròu模糊,叫人直yù作嘔。他心qíng早已破碎不堪,卻還是慶幸其中沒有楊沫,所有人都燃著一絲希望,卻又時不時陷入絕望。死亡人數和失蹤人數都在繼續增加,他怕,怕那一堆堆廢墟中,一片片瓦礫下埋著他的沫沫,她是不是很痛?她是不是在無盡的暗夜裡一遍遍喊過自己的名字?蔣東林不敢深想,他就要瘋了,就要狂了,就要碎了……

  應急帳篷里仍舊是那樣,哭泣的、麻木的、組織救援的,紛亂嘈雜,人頭攢動。

  部隊陪同的軍官早弄了一些熱食給他們,但哪裡吃得下,哪裡有胃口。楊沫媽媽已經哭到沒有眼淚,抽泣卻停不住,楊沫爸爸在一邊安慰,卻也禁不住還是淚流滿面。蔣東林想點根煙,無奈手總是微微發顫,幾次也沒有點著,一急之下,就揉了菸頭,靜坐無言。

  一個小姑娘跑了進來,看了一圈,就徑直跑去蔣東林面前拉住了他的衣角。小姑娘10歲左右年紀,紅著臉喘著氣,就用生澀的漢語說到:“沫沫姐姐……去結古寺……之前……”許是漢語實在不足以表達她想說的意思,最後竟急得用藏語嘰里咕嚕說了起來。

  蔣東林握著小姑娘的肩,只聽清楚“沫沫”和“結古寺”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拿起車鑰匙就出了帳篷。震區一到晚上,再往縣城裡走幾乎就開不動車了,分不清哪裡有路哪裡是廢墟,到處一片死夜一般的黑,只有星星點點的一些救援的燈火,在廢墟堆上還沒有滅。蔣東林等不及車繞道開去結古寺,就要下車步行去。楊沫父母也要跟著下車,卻被蔣東林攔住了:“叔叔阿姨,天太黑了,你們坐車,我先去。”

  結古寺本是一座輝煌的寺廟,huáng瓦青磚,是青海地區的聖廟。此時卻震碎非常,支離瓦解,若不是huáng瓦散發出悠悠的金色的光,幾不能辨。寺廟原址上還有一些救援部隊和僧侶在挖掘著什麼,卻甚是寥寥。蔣東林看著這一片碎瓦殘木,再也忍耐不住,吼了一聲就飛奔過去。

  夜,更濃了;雨,更大了;零星的救援燈火早已滅了。蔣東林不記得挖了多少時間,辨不清這到底是哪個方向,只是一遍遍呼喊,一次次掄鎬。

  死寂的夜,沒有給他一點回應,除了遠方偶爾響起的shòu的聲音。

  “蔣先生,今天太晚了,要不明天咱們再來……”

  “東林……別挖了,別挖了……太黑了,等天亮了吧……”楊沫爸爸哭著喊他。

  “不行,雨這麼大,天這麼冷,沫沫會害怕的,我要找到她,我要帶她回去……”雨水和淚水早已分辨不清,嘴邊咸澀jiāo雜,蔣東林只是一鎬一鎬掄起鐵鍬,不管人如何勸說,眼裡只有碎瓦殘木,那下面,是他的沫沫。他怎能留她獨自在此,他不能。

  記不得什麼時候就挖卷了鐵鍬;記不得什麼時候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記不得什麼時候開始用手挖細細的沙土和殘缺的木頭。一個指頭破了,兩個指頭破了,兩手都挖破了血,不記得了,沒感覺了,蔣東林覺得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的沫沫就在這下面,他要找到她,他要帶她回家。

  不記得什麼時候楊沫爸爸媽媽就上來死命拉扯他上車,給他倒了杯熱水,蔣東林卻顫抖著手有些接不住。恍惚間,口中只是喃喃:“我要帶她回去,她最怕黑了,不能留她自己一個人在這……”

  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漸漸變小的雨又大了起來。黎明時分,寒冷異常,蔣東林看天有些亮了,面無表qíng就開車門出去。

  寺廟的廢墟上又有僧侶開始挖掘,他們嘰里咕嚕說著什麼,蔣東林才弄清他們挖掘的下面確定壓了人,昨天還有哭聲,今天卻沒了,是生是死,已經不好說。

  蔣東林早已透支的身體仿佛一下注入了無盡的能量,借過僧侶的工具就挖了起來,一鍬一鍬,一鎬一鎬,gān了衣服又淋透了,呼吸間也能哈出茫茫的白霧,眼鏡早被他丟在一旁,他不再像昨日那樣流淚,面無表qíng,眼睛裡卻滿是堅定。

  “哐哐……轟轟嚨……”天際發出震耳yù聾的炸雷,緊接著就是幾聲低沉的悶雷。僧侶放下工具,都匍匐在地上朝著一個方向膜拜下去。這年的第一聲chūn雷,竟然來得這麼早,這天地間茫茫的大雨,是不是老天爺也傷了心?

  “東林……”楊沫看著不遠處那個趴在地上扒拉著廢墟的男人,不自禁就喊出了聲。無奈雨聲太大,再加上附近挖掘的嘈雜聲漸響,楊沫本就不大的喊聲很快被淹沒在嘈雜中,男人沒有扭頭。

  “蔣東林!蔣東林!蔣東林!……”楊沫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潰了的堤一般奔湧出來,多日來的恐懼、壓抑、戰慄、冰冷與思念,都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化為心底洶湧而出的吶喊,再也止不住、壓不滅、抹不去。楊沫扔掉手裡的小鐵杴就朝著蔣東林跑去,不顧雨水濕滑,不顧水汽蒙眼,不顧心底過往的磕磕絆絆與溝溝坎坎,全部都忘了,全部都不重要了。在看過了生死絕離之後,只在看到他的那一瞬,眼淚成詩、思念決堤;恨散去,愛湧現,不分離。

  蔣東林抬起早已被雨水和汗水蒙蔽了雙眼的臉,沒有眼鏡,眼前更是水汽迷濛,模糊一片。他以為那是一場幻像,他以為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直到楊沫走到他跟前,輕輕撫上他的臉,開口說:“蔣東林,你來了,我愛你。”蔣東林閉了閉眼睛,又睜開,輕輕抱過她,問到:“你去哪了?這麼長時間也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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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第 48 章 …

  高原的天說變就變,雨,漸無聲息地變小了,太陽照耀了出來,金色的碎瓦在陽光下閃爍出久違的炫目,震碎之上,迷濛間仿若鋪滿了點點若若的金。

  楊沫鬆開死命緊摟著蔣東林的手,撫上他略微蒼白的臉,哭著說:“你怎麼來了?……嗚嗚……你知道多危險麼?一直在餘震……沒有一座房子留了下來……你怎麼就來了?”

  蔣東林看著她,淚水和雨水早已鋪滿了她的臉,一雙水翦的眼睛,因為清瘦更顯得靈爍,刺刺扎扎的小和尚頭早就長長了,齊耳的髮絲纏纏繞繞地貼住臉頰,脖子上有些微微創傷的痕跡。蔣東林不自覺抬手去摸那幾道細微的紅腫的傷口,卻感到喉頭gān澀,說不出話來。

  “嗚嗚……嗚嗚……我真的好害怕,我怕得要死,我以為我要死了……那天……一下子就黑了,全都黑了,天塌了,身邊的人突然就被埋進去了,我拉不住他們,我……嗚嗚……嗚嗚……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再也見不到爸媽,再也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我想死你了,你去哪了?你怎麼才來?你知不知道我一路走,都想你,想你想得要瘋了。嗚啊……到處都有死人,他們就躺在那……我好害怕……你怎麼才來……嗚嗚。”

  多天來的恐懼和壓抑,此時全部化為宣洩的淚水,楊沫有些口不擇言,撫住蔣東林臉的手一把拉過他的衣襟,一邊搖著他,臉已不自覺埋了進去,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心裡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怕都哭喊出來。自己就在蔣東林的懷裡,她再不願鬆手,再不願錯過,再不願一個人獨自上路。

  “沫沫,你活著就好……你還在就好。”蔣東林仿佛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支支吾吾、喃喃燕燕、反反覆覆間全是這句話,他死死抱住懷裡的楊沫,任憑她怎麼把淚水、苦水傾倒,再不願放手。這種生離死別後的失而復得,讓他有好一陣的眩暈,大悲之後的大喜,讓他到現在還有些怔忡愣神,他只怕懷裡的那個人不是真的,隨時再會消失,只是緊緊抱著她,冰冷的嘴唇胡亂吻著楊沫濕漉漉的發頂。

  太陽的暖意照到了身上,楊沫爸媽早已一步三踉蹌著奔了過來,抱過女兒就是一陣哭天搶地,蔣東林看著眼前和父母抱作一團痛哭的人兒,感覺七魂找回了三魄,卻再也遏制自己不住多日來的悲愴和恐懼,眼眶發酸,鼻頭髮澀起來。

  楊沫爸爸放開抱作一團的妻女,轉身過來,老淚縱橫間就抱住了蔣東林的肩頭,“東林,……謝謝你,沫沫回來了,我們的女兒回來了……”。

  楊沫和楊沫媽媽轉身過來,也抱住這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陽光開始毒辣起來,一家人還是哭,在震碎之上,為生離死別之後的重逢,為千帆過盡之後的釋然。

  楊沫父母看著始終抱在一起的兩個人,默契地退出了帳篷。蔣東林接過熱茶,喝了幾口,蒼白的臉孔慢慢緩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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