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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是父親接的電話,他立刻變了臉色。

  抄起風衣外套出門前,他交待驚魂不定的夫人在家等著,等到十點,如果他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就報警。

  瑞德那時看了一眼客廳的座鐘,剛過八點。

  他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不安的問題卻沒法向發抖的母親問出口,只能陪著她坐在沙發上,等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然而還沒能等到十點,窗外炸起驚雷,緊接著,風雨瓢潑而下,窗玻璃上的雨點一顆顆砸進了母親本就驚惶的心裡。

  她不顧瑞德的阻攔,抓起傘衝進了車庫。

  瑞德被一個人留在了他們新搬進去不久的,灣區的大房子裡。

  他什麼也做不了,他沒能攔住母親,他無法獲知父母與哥哥現在情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口座鐘的指針挪向羅馬數字十的時候,拿起電話。

  他在那棟屬於他們一家人的新房子裡,坐著等了一整夜。

  等到天際泛白,等到風歇雨停,等到,有警察來敲他們家的門。

  在警察叔叔和阿姨們平淡而簡短的敘述中,十四歲的瑞德很快就明白過來——

  他的家,以一種不受控的方式破裂了,在一夜之間。

  瑞德就是在那時認識的羅伯茨女士。

  溫和的中年女人,有著胖胖的身軀,和藹的面孔,和令人安心的平穩語調,提前告訴他,「孩子,記住,這不是你的錯。」

  瑞德一開始並不理解。

  他能感受到來自這位自稱是父母老友的女士的妥帖善意。

  所以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質疑。

  可是——怎麼會是他的錯呢?——他當時,莫名其妙地想。

  直到四面八方都冒出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指責與議論。

  他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沉默的時間久了,連他自己也快要聽不見,自己心裡當初那個堅定的聲音了。

  他真的沒有錯嗎?

  他真的沒有更多,「本可以做卻沒有做」的事嗎?

  在他的家庭成員全都深陷險境的時候,他又在做什麼呢?

  他留在父母為他們一家購置的,全新的大房子裡,坐在那張據說是中世紀貴族樣式的古董沙發上,聽著風聲、雨聲、雷暴聲。

  再後來,在羅伯茨女士的建議下,伯特要被叔叔送去多倫多。

  伯特被送走之前,瑞德去見了他一面。

  已經不是在醫院了,醫院的病房不會長得像電影裡看到的監牢。

  瑞德不知道那天夜裡他們究竟經歷了什麼,父母的死狀,綁匪的身份,案件的細節,全都不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可以接觸得到的信息。

  他只知道,哥哥伯特在認出他的一瞬間,從那張纏滿了綁帶的白床上暴起,因為連日無法正常進食而迅速消瘦的乾癟四肢連窄窄的布條都無法抵抗,猙獰著青筋摔落回床上。

  鐵質床欄被伯特乾瘦的身軀磕撞出喑啞的吱呀聲,像什麼東西撕裂在空氣中。

  又像一把破鑼嗓子,在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吼著最惡毒的詛咒。

  羅伯茨女士站在瑞德身後,撫摸他柔順的金棕色短髮,再一次向他低語:

  「這不是你的錯,孩子,是歹徒該死,害了你們一家。」

  「但是你要記得,你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瑞德依舊沒有應答,仿佛沉默已經成為了寄生在他軀殼裡的慣性。

  那之後,也沒有人再來對他說這樣的話。

  他的世界裡逐漸長滿了水草一般的議論和評價,那些作勢要避開他的低語,那些刺在他脊背上的眼神。

  伯特走了,他的四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水草,一路瘋長,遮天蔽日。

  那時的瑞德不會有機會懂,一切都是他的叔叔漢斯在操控。

  成年後的瑞德可以看清局勢了,可以反應過來當時是有人在刻意散播這樣的言論,打壓他的意志。

  可是水草纏得太久太密,麻木的四肢已經劃不動水,他就這樣不上不下地,飄在幽謐的湖水裡。

  沉不到底,卻也游不到岸邊。

  只有他自己,不斷地提醒自己,不是他的錯,報警沒有錯。

  遇見匪徒的威脅,本來就應該報警。

  像是為了證明什麼,他離開了彼時已經在灣區站穩了腳跟的萊特麗家族,回到了這座他和哥哥伯特出生的城市。

  又像是為了說服誰,他去上了警校,他去做了警察。

  說來可鄙,他不為伸張正義,不為打擊罪惡,只不過為了表現出他的問心無愧。

  可是又還能向誰去證明呢?

  ——除了他自己,已經沒有人在看著他了。

  做出的每一個新的選擇,救下的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好像都在他的手上失去了意義。

  深夜出動來救的人,卻是個不惜命的酒後飆車的。

  從一堆價格高昂的廢鐵里把人拉出來的時候,瑞德甚至連一點兒同情也擠不出來。

  手上,身上,都沾滿了從那個酒鬼破裂的動脈血管里奔涌而出的,新鮮的血液。

  瑞德低頭看一眼,只覺得腥。

  把人扔上救護車,他從混亂喧雜的人群中轉身,就見到一個小女孩,一個人離得遠遠地,蹲在地上。

  細白的指尖,輕輕撓動黑貓的頭顱。

  像在綢滑黑緞里漫不經心地攪弄著的,一彎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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