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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伸進口袋裡,摸那隻錢包。他低聲問:「治好要多少錢?」

  母親答:「不是錢的事情。」

  他聽明白了。

  他的肩頭一頓,就像挨了一箭似的,身子在咸腥的海風中如浮萍一顫,半晌點燃了一支煙。煙朝大海飄去,轉眼不見蹤影,女人沒有勸他少抽。那孩子還睡在她身邊。

  周鳴鞘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像被人摁在地上揍過,渾身是血:「多大了?」

  她說:「去年結的婚。這是他帶來的,和我沒有血緣。」他多少猜了個七七八八。

  低聲:「是個什麼樣的人?」

  母親笑了笑,沒說話。

  太陽當頭,暴曬。海上波濤粼粼,就像流著一河金子。地面上則白花花的刺眼,光斑像蘆葦盪。人都螞蟻似的躲在陰影中,只有他們,像是非要把這種烈火炙烤心臟的痛苦牢牢記住,非要結結實實地受著這些拷問一樣,一樽樽地坐在堤岸邊。

  「自己跑出來,一定很累吧,」母親開口,「什麼時候回去?」

  她的話總是有太多言外之意。

  周鳴鞘沉默許久:「我可以留下來,不近不遠,不打擾你,只是時常看著你。我會很多手藝,能安身立命,你不用操心我,我還可以拿錢。」他把手搭在睡在母親身邊的孩子頭頂,這樣說。

  而母親答:「你知道嗎?過幾年,」她回頭,望向身後,海風吹散了她的鬢髮,她被勞作暴曬的黝黑的皮膚上微微泛著燈籠一樣的紅,「過幾年,我就將長眠於大海深處。海水飄啊飄啊,也許能把我送回家。」

  周鳴鞘沉聲:「現在就可以回。」

  她說:「回不去啦。」

  他們再說不下去話,母親主動提出請他吃飯,說知道城裡有一個不錯的館子,給他寫了地址。周鳴鞘說好,他們分別時像陌生人那樣疏離地握了手,母親摸到那隻骨戒。

  她平淡如水的神色在那一瞬終於被打破,臉上流露出的情緒周鳴鞘很多年後才能體味。那是失神落魄,那是無可奈何,是抱怨,是沉默,是釋然。她說:「真巧,這東西,怎麼到你手裡?」

  「它註定要到我手裡,不是嗎?」

  他要還給母親,母親拒絕了。她笑:「你收好,這是老天的旨意。」

  她撫摸著那枚骨戒:「遇到愛人,不要保留。送給他,留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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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23我再想想辦法。

  第25章 25

  他最終沒有再見到母親。那場飯局,母親沒有來。

  那是一家專吃京菜的酒樓,極其昂貴,一碗爆肚小三十。芸豆糕和驢打滾放在白瓷盤裡,用於點綴的蘿蔔花和芝麻粉刀工精美。片皮的烤鴨,四喜丸子,炒裡脊,把肘子,晶瑩剔透的拉皮兒炒肉絲。上菜時服務員恭恭敬敬,告訴他帳已有人付過,她留下一句口信,說這都是你們北京的菜色,聽人說做的好,我想應該符合你的口味,你儘管吃。

  可她不知道,他從來沒有變過,他還是她從前的孩子……

  是山野之中,而非京城紈絝。

  於是他到底沒有碰過那雙筷子。鑲金的竹筷子四平八穩端坐碗上,沒得到他的垂青。他一個人腰背筆直地、沉默地坐在偌大的圓桌邊,窗外夕陽如火球掉下山坳,天地一片漆黑,直到晚風吹來時,母親都沒有現身。

  周鳴鞘明白了。

  她不會再來見他,並且從此以後,他也再不會見到她。

  幼狼長成時,母狼會將它驅出狼群。從此以後,他們只會在山頭遙遙對望。此生緣分已盡。

  周鳴鞘起身,沒有動過筷子。服務員跟在他身後,對著一大桌子菜面露難色:「您一口也沒吃,或者要打包……」

  然而這位陰晴不定的客人卻忽地站住了。

  飯店外,幾個人見他出門,堵住他的去路。他見過這些人,在那輛帶他離開長白山腳的轎車上,在北京城的周家大宅里,在火車站。

  他們又追上來了。

  周鳴鞘握緊拳頭,退後一步,轉身想進廚房,從後門小巷走。起碼在那裡打起來,地方小,他赤手空拳占優勢。然而一回頭,又定住了。

  一個男人坐在高椅上,真絲的襯衫束在牛皮銅扣腰帶里。眼神鋒利如鷹,和周鳴鞘三四分相像。他抬起頭來,掃了周鳴鞘一眼,似笑非笑的,卻看得周遭所有店員頓住了,背後發寒。

  周鳴鞘便知道他走不掉。

  他從來沒從這個人手裡走掉。

  這個人是他的小叔,周念親。

  小叔比父親小二十歲,大他十歲,所以基本是同齡人,只是周念親在輩分上占便宜。當年在周家,周鳴鞘幾乎只和他說話,只對這個人有唯一的好感。因為只有周念親懂他。

  他在北京城那兩年是個混帳,到處咬人,藉此報復。每回和人在小胡同里幹完仗,蹲在派出所冰冷的日光燈管下,都是周念親來接他。那些老民警和他抱怨,說你家這孩子太不懂事。周念親笑著瞥他一眼,眼神談不上冷熱,輕輕地答:嗯,回去好好管教。

  他們坐在轎車後排。燈火霓虹照進車窗,霧一樣漫在周鳴鞘鼻峰、臉頰的青紅傷口上。他故意用力將臉一扭,只留一個後腦勺給身旁的「監護人」。但周念親總是慢條斯理地解開領帶,平靜看他:「為什麼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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