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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清風吹得湘妃竹搖曳作響,歐陽芾手一歪,筆桿啪地摔在地上,她盯著那支筆半晌,方回神將之拾起。
側耳聞見正廳依稀交談聲。
「王相公便莫再推辭了,官家急等著您回去主持大局呢,這些辭表遞多少也是不會允的,相公何必再拘泥虛禮,還是儘早答應,臣與官家也好有個交代。」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怕是由不得王安石不應。
辭表慣例上了兩封,趙頊慣例不允,一來一回的折騰連內侍也嫌麻煩,直接將皇帝心思道來,王安石又豈不明白。
異日復賜驅策,臣愚不敢辭。他的心何嘗有一日不在汴京。
到他兌現承諾之時了。
回屋,歐陽芾已收了畫稿。
近兩三月她未再作過完整的畫,去歲入冬染了風寒,咳嗽加劇,握著筆無法畫出連貫線條,郎中開的藥方吃到二月才漸好轉,筆法竟有些生疏了。
歐陽芾惆悵不已,決定不把歪七扭八的畫示與王安石看。
「預備何時動身?」歐陽芾知悉笑道,「介卿不必這樣看我,我早知介卿的美人在汴京了。」
又是這句話,她從頭至尾無一絲不願,仿佛早了解他所想。
王安石恍惚在想,從前於她面前說的口是心非之言,她是否全作笑話聽,而又包容地對他說好。
「......你呢?可與我一起走?」王安石問她。
他無從隱瞞,也瞞不住她,所幸她一直是支持他的。
歐陽芾察他神情:「介卿,你老實說,是不是不想我隨你同去?」
王安石猶豫:「你身子未好,宜在此安心調養,至汴京後諸事繁忙,恐我無暇照顧你。」
「唉,」歐陽芾嘆息,「你便不會說你晚點走,等等我。」
「......」
歐陽芾噗嗤笑出來,瞧他語塞為難模樣:「我同你玩笑的,我在江寧還有事未了,待忙畢再去找你。」
王安石沉默,直覺她在打鬼主意:「不會又背著我做甚麼。」
「哪裡背著你做甚麼,」歐陽芾不滿,「是叔父的文集,還差最後一些未及整理,待整理完畢,我身子也好了,就去汴京找你,好不好?」
「好。」
臨行前又請郎中為歐陽芾診了次脈,郎中言已無大恙,至多休息月余便可康復。
三月一日,王安石於江寧啟程赴闕。
樓閣絲雨多纏綿,春水漾漾東流。
隔岸遠眺,崖頭古寺,沙尾漁舟,笙歌方歇,鶯囀柳亭。
「郎君在望甚麼?」貼身侍奉的老僕見王安石久久佇立舟頭,不覺隨他遠望。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撩袍回首,撤了目光,「走罷。」
第84章
汴京。
王安石下了馬車,呂惠卿親自前來相迎。
身著紫衣玉帶,身份早不可與過去同日而語的副宰相依舊恭恭敬敬向王安石揖禮:「老師終於回來了,學生已在此等候多時。」
王安石反應淡淡:「主張朝事數月,你辛苦了。」
「學生不過暫代老師處理瑣事罷了,一切還得由老師回來主持大局。」
十個月,不過短短十個月,王安石便再度被皇帝召回。
呂惠卿不可能告訴對方,得知皇帝下詔的消息,他既驚且慌,怕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權勢地位被王安石搶走。
他對王安石是崇敬仰慕的,也許曾經有過憧憬,但他更希望這樣一位讓他崇敬仰慕的老師自此留在鐘山,不再回來。王安石的性子根本不適合朝廷爭鬥,他比老師更適合在這片渾水裡翻雲覆雨,繼承老師的志向把新法推行下去。
可王安石仍是回來了。
呂惠卿望著前方清癯的背影,一時腳步未動。
「為何不走?」隔了數丈遠,王安石終於回頭看他。
那個人已不年輕了,可只要肯回來,依舊大權在握。憑甚麼。
「......是。」呂惠卿趨步跟上。
「卿此去數月,小人漸定,回來後卿可繼續有所施為。」
王安石入宮奏對,趙頊如此對他道。
「臣蒙陛下知遇,誠欲助成陛下盛德大業而已,然小人紛紛,不敢安職。今陛下復召用臣,不敢固辭,乃為報陛下知遇之恩,望陛下察臣用心。」
話雖如此,然經歷過罷相,王安石心境已不可能再與熙寧初年相比,他肯回來,不過舍不下新法大業。
經歷十個月獨自磨鍊的趙頊,對自己親持變法的信心也日益加深,他們皆與過去不同了。
「卿所撰周禮義的書稿朕已看過,要言不煩,精奧幽微,當為天下儒生學習之典範,待稍作編訂,便令國子監印製成冊,頒發學官作學生教學之用。」
「謝陛下恩典。」
趙頊心情頗佳,又道:「如今國子監所用教書盡為活板印字,還是當年歐陽夫人的功勞。對了,不知歐陽夫人是否將歐陽修的文集編錄妥善,朕還等著她的書稿呢。」
王安石微微怔神,向趙頊解釋她此刻仍居江寧之事。
「原來如此,」趙頊聞言道,「那便請她靜心休養罷,文集一事毋須匆忙,畢竟——」
答應歐陽芾不告訴王安石,趙頊意有所指地望著面前師臣,笑道,「來日方長。」
隨後談及用人,王安石又薦呂嘉問、李定、練亨甫等,神宗皆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