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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有太多的話想告訴凌昭。
想告訴他她已經安穩落地,開始紮根。想告訴他她的夫婿性子很好愛黏人。還有婆母有趣,丫頭聽話。
想告訴他他給她安排的對她來說是最好的。
她若遇不到他,憑她自己,怎能得來這樣的一份安穩。這安穩是靠著背後的娘家、豐厚的嫁妝撐起來的。
這安穩是他給她撐起來的。
千言萬語都道不盡。
最終,她什麼也沒說,上前兩步,福身行禮,露出溫柔笑意,喚了聲:「九公子。」人過的好,安穩舒心,又情意綿綿中,自然就處處現溫柔。
凌昭一直看著絢爛陽光里的那個人。
裊娜玲瓏,娉婷美好。
她放下手,轉眸看到他,綻開了笑意,如海棠嬌艷。
她不一樣了。
凌昭目不轉睛,想看明白,怎地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少女的清麗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眉梢、唇角、纖腰,處處都不一樣了。
那眉間熾艷灼人的,是因何而生的風情?
直到一聲柔柔的「九公子」在他的耳中炸開——儂儂,軟軟,未曾刻意,便帶著女人的嫵媚。
凌昭看著她在絢麗陽光中娉婷走過來,站在廊外庭下,隔著欄杆對他笑。
「九公子。」她說,「你怎在這裡?」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清清:「來看看,你可好?」
林嘉笑了。
南燭守在前面院子裡,看見凌昭出來,大大鬆了一口氣,迎上去:「公子。」
林嘉帶著笑福了一禮。
以為是兩全之法,對得起教誨,對得起她。
一切都在計劃里,在謀算里,無一紕漏。
他想要的,就只有她。只是他一直都沒明白,原來他「想要」。或者他一直以為,他可以控制住自己「想要」的這個想法。
他問:「公子,我們先回去嗎?」
他聽到自己一如尋常平靜地道:「那就好。好好過日子。我去前面。」
他站在垂花門下,想起母親說的——莫要悔之莫及。
林嘉坦蕩蕩,告訴曾嬤嬤:「去添水了。」
可他的主人,凌家九郎,卻道:「不。」
凌昭終於明白,是他自己。
從她的眼睛裡,好像能看到她在說——
她過去攙住曾嬤嬤。曾嬤嬤挽住她手,過去對凌昭笑道:「九郎你看,這丫頭一看就是日子過得好,嫁對了人家。」
從廂房廊下到院門口,走了四十七步。沒人知道凌昭在這四十七步里,內心是如何地撕扯,鮮血直流,直到疼痛再不能忍。他沒回頭,卻終於能正視自己。
那一夜淚眼模糊的月,都被陽光融散了。如今走出凌府,只覺得天高地闊,胸臆舒展,再不自囚了。
他說:「我去見見他。」
她眼睛彎起來,告訴他:「我很好。張郎很好。張家也好。」
按照他算的,到這裡,都該結束了。他年輕時遇到的一個人、一段情,有了美好的收場。
凌昭問:「張安呢?」
但他是個敏銳的孩子,他總覺得害怕。他就想和凌昭趕緊回去。這一趟平安回去,大概就真的結束了。
林嘉扶著嬤嬤走到正房門檻,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凌昭的身形在垂花門下閃過,消失。
那皮膚的灼痛感是怎麼回事。
那內心裡撕裂,左衝右突,要炸開心口衝出來的是怎麼回事。
一切都如凌昭期盼和謀算的那樣。
她釋然地微笑,又轉回頭來,邁過了高高的門檻。
凌昭頷首,轉身,沿著抄手遊廊往院門處走。
至於從前那些,她已經放下,邁過去了。
【謝謝你。】
「壽……九郎。」曾嬤嬤從淨房回來了,「哎呀,丫頭哪去了?」
還有許多感激。
可他看著林嘉在陽光里的明媚笑靨,熾艷風情,終於發現自己漏算了一件事。
一步,兩步,三步。袖中的拳,握得手背青筋凸起。
她明亮的眼睛裡有光芒,對未來有期許和信心。
她不知道,就在剛才那一刻,高山白雪、不惹塵埃的凌熙臣,墜落了凡間。
卻只看到她攙扶著曾嬤嬤,往正房裡去的背影。背著他,漸行漸遠。
可是否對得起自己?
必須走,馬上走。
只有凌昭覺得廊下見不著陽光,陰冷。血管里又灼燒,爆裂著滾燙。
人生而為人,怎能不貪,不占,不想,不欲?
他知道他的人生中有許多該做的事和不該做的事,有許多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
必須得離開。
他漏算了他自己。
原來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她與什麼人琴瑟和鳴,生活美滿。
轟然作響,要與她一起粉身碎骨,重新熔煉了去。
她溫柔地道:「一切都很好,公子不必擔心,以後也會越來越好的。」
若要實現這個目的,必須解決她的丈夫。
只為了,讓林嘉回到他的身邊。
凌熙臣為她算盡一切,唯獨沒有算到,自己放不開手。
該結束了。
否則,這炸裂不能癒合,這疼痛無解,夜夜難寐,人不能成人,只怕要成了鬼!
那到底是什麼在脫出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