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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該就此轉身離開了,這樣才符合他的「不相交」計劃。但看著重新閉上眼的人類亡魂,他又有點挪不開目光。
他窺視命運的時候,曾聽那個老對手洋洋得意地宣揚過,平淡的個體隨處可見,所以不覺特別。只有一個充滿矛盾性的個體才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曾經他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對命運的惡趣味極端鄙夷,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從客觀上來說,這話確實沒錯。
即便只是安靜的蜷縮在雲絮中,那種同時兼具強大與脆弱的矛盾性都讓這個亡魂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這是一種既割裂、又融合得恰到好處的矛盾之美。
能夠生生熬過能讓魂魄崩潰的痛苦,這人的意志無疑是強大的。
能夠逃出冥界,又從命運手中拿走金梭、順利逃脫,這人的能力無疑是強大。
可就是這樣一個意志強大、以人類之軀輕鬆周旋於至高神之間的存在,此時卻安靜的、蒼白地躺在雲絮之中輕喘,這麼說可能有些可恥,但——他突然覺得這一幕有一種撩人心弦的意味。
尤其是——那些雲絮就是他的本體。
他的理性立即冷靜地呵斥了這種令自己鄙夷的想法,並令他切回客觀、理智的視角,重新審視雲絮中的亡魂。
毒素帶來的疼痛顯然仍在持續,人類滲出的汗已經將白色的衣裳打濕。
緊貼著身體的布料清晰展示出肌肉生理性的抽搐,然而對方的喘息卻隨著每一次深呼吸逐漸平復。
這是一頭兇悍的猛獸,其實並不脆弱。
他突然意識到了這點。
它或許在安靜伏臥,舔舐傷口,但表面的脆弱下其實暗藏著它正為下一次襲擊積蓄力量。
這樣的猛獸無疑是可怖的、致命的。即便重傷,仍舊無法忽略它蘊藏的攻擊性,靜臥的身軀中蘊藏著能夠將獵物撕碎的殺傷力。
這樣一看,之前那種撩動人心、曖昧旖旎的脆弱美又變得極具張力、驚心動魄地強橫起來。
這觀察結果顯然並不符合理性原本的預期,於是卡俄斯沉默地板起了臉。
——這就比較麻煩了。
畢竟就卡俄斯的本體來說,沒有什麼臉的概念,所以一緊繃,整個龐大的混沌星雲每一個角落都變得硬邦邦。
「……」雅辛托斯鹹魚一樣地翻騰了一下,原本緊閉的眼皮不甘不願地撩起來,「?你就這麼對待重病號?」
卡俄斯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人語帶譴責是在譴責什麼,還以為是對方哪兒又出了問題。
想了想後,他還是將從塔爾塔羅斯那兒取到的經活學活用起來,捏了個「護甲」給雅辛托斯的亡魂套上,杜絕對方魂飛魄散的可能性:「你中的是什麼毒?」
這點忙他應該還是可以幫的。
雅辛托斯直挺挺地在梆硬的雲絮上癱了一會,一邊平息著呼吸,一邊衡量在「你能不能放軟和一點」和「九頭蛇毒,你能幫我解?」之間究竟選擇哪個來問,畢竟他現在氣都喘不勻,能說的話有限。
兩者相較取其重,雅辛托斯選擇了後者:「……毒液在金箭上。」
他繃了一會,還是沒抵住疼痛,不得不從中中斷,勻了一會氣息,才接著道:「不過現在這毒大約跟金線融合在一起,你等等。」
他又停了一下:「等我緩一會,我們一起。」
卡俄斯:「……」
這見鬼的語氣,說得就跟爬山爬到半道歇一會腳就能繼續似的。
如果不是他正看著某人如何冷汗淋漓、肌肉抽搐,都想像不到死鴨子的嘴能有多硬。
死鴨子在雲絮上半死不活地彈了幾下,又開始舞:「你要是真想幫忙,把星河點亮,再放軟些,想必是極好的。」
「……」黑暗中的雲絮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蹬鼻子上臉的要求給氣到了,並沒有亮起星河。
不過隔了一會,雅辛托斯倒是感覺到身下的雲絮變得綿軟無比,他幾乎半個身子都陷進雲里。
就這他還有話說:「嘖。亮個星星都不願意。」
要不是沒有眼睛,卡俄斯都想翻白眼:「少說幾句會死?」
「不會,但是會痛得更厲害些。」雅辛托斯都幾句一喘了,還堅持跟卡俄斯傳授經驗,「雖然很多人都說,疼到極致說不出話,但你想想這個道理——同樣都是疼,不說話你是不是就一門心思只想著疼了?要是說話呢,多少也得分點神吧?所以越是疼,就越得強迫自己說話。」
「……」這是哪門子歪理。
卡俄斯本想反嘲回去,但看看雅辛托斯被汗浸濕的衣裳,還是配合地提出話題:「毒在金箭上,你怎麼中毒的?有人拿箭射你?」
「自己劃的。」雅辛托斯勉強翻了個身,「真要說,還是得從之前那朵金花說起……」
長篇故事終於推銷出去,說書人雅辛托斯非常滿意。
或許是他的歪理確實有效,又或許純粹是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在疼痛下調整狀態的方式,等他講到「小姑娘也不知道什麼毛病,堂堂冥界王后就喜歡縫衣服」時,當真穩住了呼吸,甚至恢復了一部分勁頭,手臂撐著雲絮坐起身:「算了,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畢竟從側面來說,我也算是受益者,打從那會兒起,衣服就沒斷過,連花冠她都搶著一手包辦了。別的不提,就這免費提供了幾百年衣服的情,我不得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