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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帝滿眼難以置信,他唇齒間全是血沫,那一樁樁妄圖能被人血和時間掩埋的腌臢血腥往事,在這一刻,皆被青年一件不落的揭露出來。

  晉帝披頭散髮,一頭烏白的發垂落在地上,與濃稠的血近乎混為一體。他如同一條瀕死的喪家犬趴在玉階下,幽冷的宮燈光線傾照在頭頂,他逆著光,掙扎抬頭望向這個青年。

  當年在一眾錦衣衛鷹犬中,他一眼便注意到這個青稚卻沉穩的少年,因為他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年輕時那股狠勁,崢嶸血氣,為成事可不擇手段。

  知子莫若父,晉帝知道他那些不成器的兒子有何狼子野心,他唯恐自己的皇位有朝一日會不穩。

  因此,他提拔這個少年,重用他,欲將他培養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為可以幫他擺平一切的利刃。

  往日他從未生疑,也從未發覺裴無這張臉有多熟悉。只是這一刻,那些前塵往事、舊人面貌紛紛湧現在他腦海里。

  宮燈照耀下,裴無這張酷似他皇嫂的面容越發清晰,垂目看人的神態也與當年他皇兄如出一轍。

  原先撕心裂肺的的穿心之痛早已麻木,可卻因眼前情景,激得他猛吐出一口鮮血,悶哼地垂下頭顱。

  裴無立於龍雕玉階之上,俯視著他,唇間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譏笑,冷漠開口:「你窮其一生,據為己有近二十年的皇位也該到頭了。臨死前,不妨告訴你,我欲立你七子為帝。你用盡心機偷來的天下,兢兢戰戰死守的皇位,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輕易擁有。」

  他知道,這是晉帝此生最不甘的心事。

  平靜的聲音如重石一般沉沉壓來,晉帝掙扎著欲直起身,血液湧進口鼻,他哆哆嗦嗦發出嗚咽:「不!不可……」

  晉帝根本不記得他七子是誰,只是腦子裡昏昏聽到了「皇位」二字,便赤目驚瞪。

  這皇位是他的,他不能拱手讓給任何人!

  渾身的血液在漸漸凝固,晉帝用顫抖的手捂住依舊流血不止的心口,妄圖堵住,他伏在玉階邊,抽搐了幾下。

  他何錯之有!何罪之有!

  明明一母所出,可皇兄卻貴為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他,空有一身勇謀,卻終日掩在皇兄光芒之下,無人可見。

  他苦心謀略,掀起北境戰亂,他知道皇兄必會率兵出征。終於在皇兄死後,他耐心等候,本以為父皇終會看見他。可在父皇臨死前,他竟要將皇位傳於皇長孫,一個僅僅五歲的孩童。

  他不甘心,憑什麼他的皇兄生來就有的權勢,在他死後,他的子嗣也能輕易順承。

  他不得不去殺更多的人,以此來平息怒火,掩蓋真相,只為了得到那無上的權力。

  晉帝蒼老潰敗的身軀滾玉階,瞳仁漸漸黯淡下去,那隻曾揮刀殺人無數的手顫巍巍夠向半空,虛妄地抓著,是皇權,是江山,是貪念……

  倏地,那隻臂膀轟然垂下,砸在地磚上,他瞪著目,氣息頓絕。

  裴無居高臨下地望著匍匐在他腳邊的晉帝,在他那雙渾濁無神的眼睛裡,看見了瘋狂,錯愕,不甘,留戀……唯獨沒有悔恨。

  他隨即收回視線,神色冷漠,不帶一絲悲憫地轉身,提步向殿外走去。

  濃稠厚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深冬寒夜裡,滿地的血液在飛快地變涼,慢慢凝固,宮坪上屍首已被清理乾淨,唯有積匯的斑駁血汪泛著紅光,漆夜裡,可怖森森。

  禁衛軍持帚沖洗著,竹帚刮掃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深宮內的驚悸哭喊聲。

  烏雲寂月,壓頂而下。

  裴無獨自走在深長的宮道上,無聲無息,兩旁黑壓壓的宮牆陰影倒映在地,如同通往地獄的黃泉路,沉抑至極。

  周圍靜謐下來,刺骨的寒風卷著衣袍,發出獵獵聲響。

  這一刻,沉壓在他心中,鬱積多年的仇恨終於隨著寒風漸漸消散。

  裴無忽地停下了腳步,他迎著夜風,孤身立在空曠的宮道中間,月色將他的身影投在地磚上,扯出一道煢煢肅絕的長影。

  他深深地沉浸在一方孤寂之中。

  恍惚中,他憶起父親臨行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熠梁,父王要在外帶兵打戰,你好好護著你母妃,切莫讓旁人欺負了她。」

  他沒能護好,直到今天才替他們報仇。

  裴無仰頭望著上空,他的目光透過夜色,看著雲層,沉雲慢悠悠散開,露出兩顆相依的星子,熠熠發光。

  幼時,母親曾在他耳邊說過,人死後,會化為天上星子,繼續守望著凡間心念之人。

  如今這兩顆,是否就是父親和母親。他們是否在看著他。

  裴無盯著那片夜空,良久,他慢慢地垂下頭,繼續向前走。

  他生在皇家,長在佛陀下,腳底行的卻是屍山骨海堆積的血路,坎坷行至如今。

  終於,這條路他走到了盡頭。

  盡頭處立著一明媚溫俏的女子,手執一盞提燈,她素潔乾淨,不染纖塵,靜靜地等候他歸來。

  他恍惚聽到,她對他說——

  夫君,快回來吧。

  ————

  譚清音猛地從夢中驚醒,她下意識支起窗子一角,透過窗隙望了眼天色。

  屋外還是如先前那般昏暗,只是天邊卻隱隱浮上了一道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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